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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做这个梦,并不觉得有甚么特别,醒来之后,梦境中的一切虽然记得极清楚,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做了梦之后,不应该保持这样清醒的记忆,可是这个梦却不同。 杨立群在那个年纪的时候,除了那个梦之外,自然也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梦,别的梦,一醒来就忘记了,而这个梦,他却记的十分清楚。 正因为他将这个梦记得十分清楚,所以,当这个梦第二次又在他熟睡中出现,他立即可以肯定:我以前曾做过这个梦。 第一次和第二次相隔多久,杨立群也不记得了,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大半年,也可能超过一年。以候,又有第三次,第四次,一模一样的梦境,在梦境中,他的遭遇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著。 渐渐长大,同样的梦,重复的次数,变的频密。杨立群可以清楚的肯定,当他十五岁那年生日,接收了一件精致的礼物:一件十分精美的日记簿,他就有了记日记的习惯。于是,重复一次那个梦,就记下来了,他发现,第一年,做了四次,第二年,进展为六次,接下来的十年,每个月一次,然后,情况变的更恶劣,同样的梦,出现的次数更多,三十岁以后,几乎每半个月一次,而近来,发展到每星期一次。 每个星期一次,重复著同样的梦境,这已足以令人精神崩溃,尤其是这个梦的梦境,极不愉快,几乎在童年时,第一次做了这个梦之后,杨立群就不愿意再做同样的梦。 但是,近一个月来,情况更坏了,到最近一个星期,简直已是一个人所能忍受的极限。由于完全相同的梦境,几乎每隔一晚就出现,以致杨立群有分裂成两个人的感觉:白天,他是杨立群,而晚上,他却变成另一个人,有著另外的遭遇。 前晚,杨立群又做了同样的梦。 昨晚,杨立群在睡下去的时候,吞服了一颗安眠药,同时他在想:今晚应该可以好好睡一觉了,昨天才做过同样的梦,今晚不应该再有同样的情形,情形到了隔一天做一次同样的梦,已经够坏了,不应该每天晚上都做同样的梦。当杨立群想到了这一点时,他甚至双手合十,祈求让他有一晚的喘息。 可是,他最害怕出现的事,终于出现了。那个梦,竟然又打破了隔一天出现的规律,变成每天晚上都出现。 昨晚,当杨立群在那个梦中惊醒之际,他看了看床头的钟:凌晨四时十五分  多少年来,几乎每一次梦醒的时间全一样。杨立群满身是汗,大口喘著气,坐了起来。 他的妻子在他的身边翻了一个身,咕哝了一句:“又发甚么神经病?” 杨立群那时紧张到极点,一听到他妻子那么说,几乎忍不住冲动,想一转身,将双手的十根手指,陷进他妻子的颈中,将他的妻子活活掏死! 尽管他的身子发抖,双手手指因为紧握而格格作响,他总算强忍了下来。从那时候起,他没有再睡,只是半躺著,一枝接一枝吸著烟。 然后,天亮了,他起身,他和妻子的感情,去年开始变化,他尽量避免接触他妻子的眼光,同时还必须忍受著他妻子的冷言冷语,“包括甚么人叫你想了一夜”之类。 那令的杨立群的心情更加烦躁,所以当他来到办公室之后,已到了可以忍受的极限。 当女秘书仓皇退出去之后,杨立群又喘了好一会气,才渐渐镇定下来。 他的思绪集中在那个梦上。 一般人做梦,绝少有同样的梦境。而同一个梦,一丝不变地每一次都出现,这更是绝少有的怪现象。 他想到,在这样的情形下,他需要一个好的心理医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埋怨自己,隔天出现这样一个梦,就应该去找心理医生了,何必等到今天。 一有了决定,杨立群便镇定了下来,他按下了对讲机,听到了女秘书犹有余悸的声音,吩咐道:“拿一本电话簿进来。” 女秘书立刻战战兢兢拿了电话簿进来,一放下,立刻又退了出去。杨立群翻著电话簿中的医生一栏,随便找到一个心理分析医生。 杨立群真是随便找的,在心理分析医生的一栏中,至少有超过六十个人名,杨立群只是随便找了一个。他找到的那位心理分析医生叫简云。然后,他就打了个电话,要求立刻见简医生。 这是一种巧合。如果杨立群找的心理分析医生不是简云,我根本不会认识杨立群,也不会知道杨立群的怪梦,当然也不会有以后一连串意料不到的事情。 可是杨立群偏偏找了简云。 我本来也不认识简云,认识简云是最近的事  经过讲起来相当有趣,但不属于这个“寻梦”的故事  我认识了简云之后,由于我们对同一心理现象有兴趣,所以才会经常在一起。 我和简云都有兴趣的问题是:男人进入中年时期之后,更年期的忧郁、苦闷,是不是可以通过环境的转变而消失。 这本来是一个相当专门的心理学、生理学相联结的研究课题。简云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没有资格和他作共同研究。 但是,我提出了一个新的见解,认为男性更年期,在生理学上来说根本不存在,纯碎是心理上的问题,而且还和惯性的优裕生活有关。简云表示不同意,这才使我和他在一起,每天花一定的时间,在他的医务所中,以“会诊心理学家”的身份,和他一起接见他的求诊者。 这个研究课题相当沉闷,我只是说明,何以那天上午,当杨立群进来时,我会在心理分析专家简云的医务所。 杨立群的电话由护士接听。那时,我和简云正在聆听一个中年人说他和他妻子在结婚三十年之后,如何越来越隔膜的情形,护士进来,低声说道:“简博士,有一位杨立群先生,说有十分紧急的情形,要求立刻见你!” 简云皱了皱眉。别以为心理病不会有甚么急症,一个人心理上若是受到了严重的创伤,就需要紧急诊治,和身体受到严重创伤一样。 所以,简云向那个中年人暗示,他有紧急的事情要处理,那个中年人又唠唠叨叨讲了十来分钟,才带著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情离去。 中年人离去之后,门铃响,脚步声传来,护士开了门,杨立群走了进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杨立群。 杨立群将上衣挂在臂弯上,神情焦躁不安之极。 他高大,也可以说英俊,这时双眼失神,而且满面全是因为汗珠而泛起的油光。他进门之后,先望了望我,又望了望简云,想要开口,可是却没有发出声音。 这种情形,不必说心理分析医生,就算一个普通人,也可以看得出他如何满怀心事,焦躁不安,需要帮助。 简云先站了起来:“我是简云博士!”他又指著我:“这位是卫先生,是我的会诊助手。” 杨立群点著头,伸手在脸上抹拭著。 这时,简云已从一个冰筒中取出了一条毛巾给他抹脸,我也倒了一杯冰凉的酒给他。 杨立群在喝了酒,抹了脸之后,神情镇定了很多。简云请他在一张舒服的躺椅上躺下来。一般来说,来求教心理学医生的人,都在这张躺椅上,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可是杨立群在躺下后,忽然又坐直了身子,而且坚决不肯再躺下来。 杨立群的年纪还轻,显然未曾到达男性更年期的年龄,我虽然看出他的心境极不安,可是在这个大城市中,和他有同样心情的人不知有多少,引不起我的兴趣,所以我准备告辞了。 简云正在向杨立群作例行的问话,杨立群的声音很大:“别问这些,告诉我,是不是有人  ” 他说到这里,喘起气来,声音十分急促:“是不是有人,老做同一个梦,梦境中的遭遇,全是一模一样?” 我一听到杨立群这样说,心中“啊”地叫了一声,立时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我所以在忽然之间改变了主意,理由讲起来相当复杂,以后我自然会详细解释。简单地说,因为在不到一个月之前,有人向我问过同样的话! 我本已走向门口,这时,转回身,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简云皱了皱眉,略托了托他所戴的那副黑边眼睛,这两下动作,全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他的声音听来诚恳。 他道:“做同样的梦的例子很多,不足为奇。” 杨立群仍然喘著气:“一生之中不断作同样的梦,最近发展到每天晚上都做同样的梦,都受同样梦境的困扰,也不足为奇?” 我陡地又直了直身子,我相信在那时候,我脸上的神情,一定惊讶之极。至于我何以会忽然大受惊动,原因是在不到一个月之前,有人像我说过几乎同样的话。 我在震动了一下之后,看到简云又托了托眼镜,像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我忍不住脱口道:“是的,可以说不足为奇,我知道有一个人,和你一样!” 杨立群立时向我望来,一脸困惑。简云也向我望来,有著责备的意味。我忙向简云作了一个手势,表示我不会再胡言乱语,由他去应付求诊者。 简云沉默了片刻,说道:“一般来说,梦境虚无缥缈,不至于给人带来心理上的困扰。”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从童年时代开始就做同样的梦,不知道做了多少遍,现在甚至每天晚上都做,那还不带来心理上的困扰?” 简云的声音听来很平静:“听你这样说,在这个梦境中,你的遭遇,好像很不愉快?” 杨立群又急速地喘起气来,在他喘气期间,我注意到,他不但出现十分厌恶、恐惧的神情,而且,连额上的青筋,也现了出来。 他没有直接回答,但等于已经回答了,在这个梦的梦境之中,他的遭遇,看来何止不愉快,简直可怕。 简云向杨立群作了一个手势:“将这个梦讲出来,你心理上的负担会比较轻。” 杨立群口唇掀动著,双眼有点发直。 简云用几乎催眠师用的那种沉厚的声调:“梦中的经历,你一定记得?” 杨立群的身子开始发抖,声音听来也十分乾涩:“记得,每一个细节都记得。” 简云又道:“你从来未曾对任何人讲起这个梦吗?” 杨立群用同样的声调道:“是的。” 简云道:“其实你早该对人说说你在梦中的遭遇。” 杨立群的神情更苦涩:“那……有甚么用!” 简云立时说:“将这个梦当作秘密,就会时刻记住它,这或许就是重复同一个梦的原因。如果讲出来,秘密一公开,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做同一个梦了。” 杨立群“哦”一声,神情像是有了点希望。看他的情形,给这个梦折磨得很惨。他又呆了一会,在简云的示意下,终于躺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简云才安静的问:“梦一开始的时候,你是在  ” 简云的引导起了作用,杨立群立即接下去:“我在走路,一条小路,路两旁全是树,那种树,除了在梦境中之外,从来也没有见过,那种树……” 简云听到这里,可能是感到杨立群叙述这种树的形状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他向前略俯了俯,我立时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由得杨立群讲下去。 杨立群对那种树,显得十分疑惑。我相信他真的从来未曾看到过那样的树,这一点,从他迟疑的形容中,可以听出来。 他继续道:“这种树的的树干不是很粗,但是很直,树干上呈现一种褐灰色,有著粉白的感觉。树叶是……心形的,叶面绿色,可是当风吹过来时,叶底翻转,却是一种褐灰色。” 杨立群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这是甚么树,我一直不知道。” 我听到这里,叹了一声:“如果你肯稍为花点时间,去查一查植物图谱,你就可以发现,那是一种极普通的树,在中国北部地区,几乎随处可见,那是白杨树。” 简云见我和杨立群讨论起树来,有点忍无可忍的感觉,因为他迫切需要杨立群讲出他的梦境,一条小路旁有甚么树,在心理分析专家看来,全然无关重要! 他扬起手来,想阻止我们继续讨论下去,可是我立时又将他扬起的手压下。 简云的神情极不耐烦,杨立群倒像是很有兴趣:“哦,那样说,我做梦的所在地方,在中国的北方?” 我道:“那也不一定,白杨的分布地区极广,在欧洲,北美洲也有的是。” 杨立群摇了摇头,道:“不,我知道那是在中国,一定是在中国。” 简云催道:“请你继续说下去。” 杨立群道:“我在这样一条两边全是树的小径上走著,心里好像很急,我一直不知自己在梦里为甚么会有那样焦急的心情,我好像急著去看一个人  ”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向我和简云两人作了一个手势,以加强语气:“我在梦中见到的一切,全都可以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在梦中所做的一些事,为甚么要这样做,却始终迷迷糊糊。” 简云“嗯”的一声:“很多梦境全那样,你刚才说,你在梦中急急赶路,是要去见一个人。” 杨立群道:“好像是要见一个人。” 简云没说什么,只是示意他再讲下去。 杨立群停了片刻,才又道:“在那条小路的尽头,是一座相当高大的牌坊,牌坊上面,刻著‘贞节可风’四个字,是一座贞节牌坊,可能年代已很久远,牌坊的下半部,石头剥蚀,长满了青苔。穿过这座牌坊,我继续向前走,前面是一道灰砖砌成的墙,不很高,墙上也全是青苔,我沿著墙走,转过墙角,有一扇门,看来是围墙的后门。” 杨立群讲到这里,我已经认不住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一样的声音。 简云向我望来,现出十分吃惊的神情:“你怎么啦?脸色那么难看。” 我连忙吸了一口气气,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没有甚么,我很好。” 杨立群显然没有留意我神情如何,他继续道:“那扇门,是木头做的,很残旧。门虚掩著,不知道为甚么,我来到那扇门前的时候,心中会感到十分害怕,可是我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讲到这里,又停了一停,才又强调道:“每次我来到门前,都十分害怕,也每一次都告诉自己:不要推门进去,可是每一次,结果都推门进去!” 简云没有表示甚么意见,只是“嗯”的一声。 杨立群继续道:“一推门进去,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放著许多东西,有的,像圆形的石头,我知道那是一种古老的石磨,我还可以叫出另外一些东西的名称来,517Ζ例如有一口井,井上有一个木架子,木架子上有辘轳,有水桶。可是还有一点东西,我根本没有见过,也不知那是什么东西。” 我问道:“例如哪些东西?” 杨立群用手比画著:“有一个木架子,看来像是一个木椿,也像是放大了许多倍的鞋楦子,里面有很多厚木片,放在一个墙角上。” 我喉间发出“咯”的一声,那是我突如其来吞下一口口水所发出来的声音。 简云说道:“别打断叙述!” 我立时道:“不!我要弄清楚每一个细节,因为事情非常特殊。像杨先生刚才讲的那个东西,你能知道是甚么吗?” 简云愤然道:“当然不知道,连杨先生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你知道吗?” 我的回答,是出乎简云的意料之外的,我立时道:“是!我知道!” 简云用一种奇怪的神情望著我。杨立群也以同样的眼光望来,我不自由住叹了一声:“那是一具古老的榨油槽,那些木片,一片一片,用力敲进槽去,将排列在槽中的蒸熟了的黄豆,榨挤出油来。” 杨立群急促的眨著眼,简云不住托眼镜,一脸不信的神色。 杨立群反问我,说道:“我的形容不是很详细,何以你这样肯定?” 我道:“其间的缘故,我一定会对你说,不过不是现在,现在,请你继续说下去。” 杨立群迟疑了片刻:“请问我这个梦,究竟代表了甚么?” 我道:“在你未曾全部叙述完毕之前,我无法作结论。” 杨立群又呆了片刻,才道:“那片空地,看来像是一个后院,我一进了后门,就走的十分急,以致在一个草包上绊了一跤,那草包中装的是黄豆。” 杨立群道:“我绊了一下之后,豆子给我踢了出来,我脚步不隐,踩在豆子之上,又向前滑了一交,跌在地上,令得一只在地上的木轮,滚了出去,撞在前面的墙上,发出了一下声响。”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每次都一样。”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甚么。 杨立群又道:“我连忙挣扎著爬起来,再向前走。围墙内,是一座矮建筑物,那建筑物有一个相当大的砖砌成的烟囱。我来到墙前,靠著墙,站了一会,心中好像更害怕,但我还是继续向前走去,到了墙角,停了一停,转过墙角,看到了一扇打开了的门,然后,我急急向门走去。” 杨立群讲到这里的时候,简云和他,都没有注意我的神情。我这时,只觉得自背脊骨起,有一股凉意,直冒了起来。额头沁汗,我伸手一模,汗是冰凉的。 这时我的神情一定难看到了极点,我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当你走进门去的时候,你没有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 杨立群本来在躺著在说话,叙述他的梦境,我突如其来问的那句话,令他像是遭到雷殛一样,陡地坐起身来。 当他坐起身来之后,他的手指著我发抖,神情像是见到了鬼怪:“你……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简云看到了这样的情形,忍不住也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天,你们两人,谁是求诊的病人?” 我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请再继续讲下去,请讲下去。” 过了一会,杨立群才道:“是的,有人叫了我一下,叫的是一个十分奇怪的名字,我感到这个名字好像是在叫我,那个声音叫的是:‘小展!’,我并没有停止,只是随口应了一声,就像门中走了进去。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一股十分异样的气味。” 简云一听到这里,陡地站了起来:“我看不必再讲下去了。” 我忙道:“为甚么?” 简云幸然道:“没有人会在梦中闻到气味的。” 杨立群涨红了脸:“我闻到,每次都闻到!” 简云叹了一口气:“那么你说说,你闻到的是甚么气味?” 简云在这样讲的时候,语意之中,有著极其浓厚的讽刺意味在。 我在这时,也盯著杨立群,想听他的回答。 杨立群的叙述,他在梦中的遭遇,已经引起我极度的兴趣。或者说,不单是引起了兴趣,简直是一种极度的惊讶和诧异,诡秘怪异莫名。 至于我为甚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自然会说明白的。 杨立群呆了一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甚么气味,我从来也没有闻过这样的怪味道。这种味道  ” 杨立群还没有讲完,简云竟然忍不住吼叫了起来:“你根本不可能闻到甚么气味,那是你的幻觉!” 杨立群立时涨红了脸:“不是!因为那气味太怪,我一直想弄清楚,却没有结果。” 我作了一个手势,不让简云再吼叫下去,向杨立群道:“你当然无法弄清楚,现在要找一个发出这样气味的地方,至少在这个城市之中,根本没有可能。” 简云听得我这样讲,已经气得出不了声,杨立群则诧异莫名:“你……你知道那是甚么气味?” 我点头道:“我不能绝对肯定,但是我可以知道,那种气味,是蒸熟了的黄豆,被放在压榨的工具上,榨出油来之后,变成豆饼之际所发出来的一种生的豆油味道。” 简云用手拍著额头,拍得他的眼镜向下落,他也忘了托上去。他一面拍,一面叫:“天!两个疯子,两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杨立群却被我的话震摄住了,他定定的望了我半晌,才道:“对,我……我……我……” 他连说了三个“我”字,又停顿了一下,才用一种十分怪异的声音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在一座油坊中?你怎样知道我的梦?怎知我在梦中走进去的地方,是一座油坊?” 我忙道:“别紧张,说穿了十分简单,因为有人和你一样,也老做同一个梦,这个人向我叙述过梦境,在梦中,她就进入了油坊,而且我相信,就是你曾经进入的那一座!” 杨立群的神情诧异更甚:“那个人……那个人……” 我道:“我一定介绍你们认识。” 杨立群又呆望了我半晌,他还未曾开口,简云已经道:“两位是不是可以不在我的诊所说疯话?” 我叹了一声:“简云,你听到的不是疯话,而是任何心理医生梦寐以求的一种极其玄妙的灵异现象,你要用心捕捉杨先生所说的每一个字。” 我这几句话,说得极其严肃,简云呆了一呆,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不再驱逐我们。 杨立群又呆了片刻,才道:“在梦境中,我是一个叫‘小展’的人,因为每个人都这样叫我。” 他讲到这里,又苦笑了一下,道:“不过我并不知道这个小展是甚么样子的,因为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机会照镜子。” 杨立群又躺了下来:“我进去之后,看到里面有三个人。三个人全是男人,身形高大,有一个还留著一蓬络腮胡子,看起来极其威武,这个大胡子,坐在一个极大……极大的石磨上。对了,我进去的地方,正是一具大石磨。” “石磨在正中,左手边的一个角落……”他讲著,挥了挥左手,指了一指。然后才又道:“左手边,是一座灶,有好几个灶口,灶上叠著相当大的蒸笼,也有极大的锅,不过蒸笼东倒西歪。我进去的时候,一个瘦长子,就不住将一个蒸笼盖在手中抛上抛下。还有一个人衣服最整齐,穿著一件长衫,手上还拿著一根旱烟袋。” 杨立群停了一停,才又道:“这个旱烟袋十分长,足有一公尺长,绝对比一个人的手臂长,在现实的生活中,我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长的旱烟袋,我也一直在怀疑,那么长的旱烟袋,如何点烟的。” 简云不耐烦道:“这好像可以慢慢讨论。” 我瞪了简云一眼,拍了一下杨立群的肩头:“有两个方法,一个是叫人代点,一个是将一枝火柴擦著了,插在烟袋锅上。” 杨立群呆了一呆,用力在躺椅上敲了一下:“是。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简云又闷哼了一声,我向简云道:“你要注意他的叙述。心理学家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杨立群先生的梦,和他的生活经历全然无关,他在梦境中所看到的东西,有许多他根本未曾在现实生活中见过。” 简云的神情带著讽刺:“不单是东西,还有他从来也未曾闻到过的气味!” 我和杨立群都没有理会他,杨立群续道:“我一进去,那个拿旱烟袋的人,就用他的烟袋直指著我,神情十分愤怒,坐在磨盘上的那个大胡子也跳了下来,和那瘦长子一起,向我逼过来。” 杨立群道:“我本来就十分害怕,到这时,更加害怕,我想退,可是大胡子来到我身旁。拿旱烟袋的厉声道:‘小展,你想玩甚么花样?为甚么那么迟才来?’在他喝问我的时候,大胡子已在我的身后,揪住了我的胳膊!” 我听到这里,陡地征了一征,简云也呆了一呆,陡地挺了一下身子。 我必须说明的是,这是,杨立群正在全神灌注地叙述著他的梦境,期间未曾有间断,我和简云的反应,也未曾打断他的话头。 但是我却必须在记述中将杨立群的话打断一下,那时,我和简云两人,感到惊愕的理由一致:杨立群在讲述梦境,不知由甚么时候起,口音起了相当大的变化。 不但是他发出来的声音,和他原来的声音听来有异,而且他所讲的话,所用的句子,也和他原来使用的语言,大不相同。例如,他用了“揪住了我的胳膊”这样的一句话,而且还带著浓重的山东南部山区的口音,那是一句土语,用他原来惯用的语言来说,应该是“他拉住了我的手臂”。 而杨立群的这种转变,显然是出于自然,绝不是有心做作。 第二部:另一个角度看怪梦 简云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他自然可以知道这种现象不平凡。这种现象,十分怪异:一个人不自觉在心理上变成了另一个人。 简云在挺了一挺身子之后,他的神态,已不再那样不耐烦,而变得十分凝重。 杨立群根本没有发现我们有何异状,只是自顾自在叙述:“拿烟袋的将烟袋锅直伸到我的面前,里面烧红了的烟丝,在发出‘滋滋’的声响,几乎要烙焦我的眉毛,他又喝道:‘小展,快说出来,东西放在哪里,我们五个人一起干的,你想一个人独吞,办不到!’我害怕到了极点:‘我……真的不想独吞!要是我起过独吞的念头,叫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杨立群讲到这里,才停了一停,神情十分可怖,眼珠转动著,而且不由自主喘著气。停了好一会,才道:“拿烟袋的像是不信,那个瘦长子,忽然一翻手,手里就多了一柄小刀,小刀极锋利,在蒸笼盖子上一划,就划穿了一道口子。接著,他就用小刀,在我脸上比来比去  ” 杨立群的神情更是害怕,脸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跳动著,好像这时,真有一柄锋利的小刀,在他的脸上划来划去。 我和简云又互望了一眼,两个人都没有出声。 杨立群双手掩住了脸:“我早已说过,这梦境令人绝不愉快,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恐怖,他们,这瘦长子,拿烟袋和大胡子,他们三人,一直在逼问我一些东西的下落,我却不说  ” 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插了一句:“你是不愿说,还是根本不知道?” 杨立群放下了掩脸的双手,神情一片茫然:“我不知道,我心念十分模糊,不知道在梦里我是不肯说,还是根本不知道他们问的是甚么!” 杨立群喘了几口气,声音突然发起颤来:“接著,大胡子就用力拗我的胳膊,瘦长子用开始用刀柄打我的头,拿烟袋的用膝盖顶著我的小腹,他们痛打我,打我……” 杨立群越是说,声音越是发颤,神情也可怕之极,甚至额上也开始沁出汗来。 简云忙道:“请镇定一些,那不过是梦境!” 简云连说了几遍,杨立群才渐渐恢复了镇定,可是神情仍是苦涩:“我应该告诉你们,每次梦醒了之后,我都感到被殴打后的痛楚,而且这种痛楚,一次比一次强烈。昨天晚上在梦中被殴打,令我现在还感到痛。” 简云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些甚么。在梦中受到了殴打,会感到被殴打的痛楚,那毫无疑问,是十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 杨立群伸手抹了抹汗,坐起身子,又躺下来,声音有点断续:“不过比起以后的发展来,受一顿打,不算甚么。” “他们打了又打,我不断叫著。过了好一会,我被打得跌在地上,拿烟袋的在我面前,大胡子伸脚踏住了我,我的口中全是血,他们三个人在商量著是不是要杀我,我心中害怕之极。那拿烟袋的人道:‘小展,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犯得著犯不著。’我还没说话,大胡子已经道:‘为了那婊子,你要死,我们成全你。’” 我忙挥了挥手:“等等,杨先生。你叙述得十分清楚。可是,在梦境中,他们对你所讲的话,你究竟是不是清楚知道是甚么意思?”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道:“还是那种感觉,很模糊,不能肯定。” 我没有再说甚么,杨立群被我打断了话头之后,停了片刻,才道:“拿烟袋的人又道:‘你自己想清楚,下一次,我肯放过你,他们两个也不肯。明天这时候,我们仍旧在这里会面。’ “他话一讲完,挥著烟袋,和瘦长子,大胡子一起向外走出去。大胡子临走的时候,神情仍然十分愤怒,在我腰眼里踢了一脚。” 杨立群说到这里,伸手按向腰际,神情十分痛楚,像是他的腰眼上,真的曾捱了重重的一脚。 他的这种样子,看在我和简云的眼里,有点骇然之感。恰好他向我们望来,发现了我们诧异的神情,他苦笑了一下,坐起身,拉起了衬衣,露出他的腰际。我和简云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下低呼声。 在他的腰眼上,有著一块拳头大小的暗红色。 一个人的肌肤上,有这样的暗红色,本来是一件极普通的事。暗红色的,赭色的,青色的胎记,几乎每一个人都有。 但是在才听了杨立群的叙述之后,又看到了这样的一块“胎记”,那却令人感到极度的诡异。 杨立群放下了衬衣,神情苦涩:“现在我还感到疼痛。我不知做过多少遍这个梦,在梦里,我这个部位,也不知被踢了多少次,疼痛的感觉,一次比一次尤甚。” 简云吸了一口气,没有说甚么,杨立群道:“简医师,你现在应该知道,这个梦,如何干扰著我的生活?” 简云苦笑了一下:“整个梦境,就是那样?” 杨立群摇头道:“不,不止那样,还有  ” 简云已显然对杨立群的梦感到极度的兴趣,他说道:“以后又发生了一些甚么事?请你继续说下去。” 杨立群站了起来,自己去倒了一杯冰水,大口喝下,才又道:“他们三个人走了,我挣扎著,想站起来,但实在身上太痛,站不起来。就在这时,又一个人走了进来。” 杨立群双眼睁得很大,气息急促,声音异样。这种神情,可以使人一看就知道,又走进来的那个人,对在梦境中的他来说,一定十分重要。 我也极紧张。因为我曾在不久之前听另一个人叙述梦境,梦境的经过,和杨立群所讲的角度不同,但显然是同一件事。 也就是说,杨立群所讲的梦,我听另一个人,从不同的角度叙述过。那另一个人的梦,和杨立群的梦是同一件事,不过在梦中,他和杨立群是不同的两个人。 这实在极其怪异。而这时,我心情特别紧张,是由于我相信,那个“走进来的人”,就是曾向我讲述梦境的另一个人在梦中的身份。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那走进来的……是一个女人?” 杨立群的神情本来已经够紧张的了,一听到我这样问,他整个人弹跳了一下,吃惊地望著我,望了相当久,然后才道:“是的,一个女人!” 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没有再说甚么。杨立群又呆了半晌,才道:“进来的那个女人,脚步很轻巧,我本来已因为身上的痛楚,几乎昏了过去,可是一看到她,我精神就陡地一振,居然挣扎著坐了起来。她也疾步来到我的身前,俯身下来,搂住了我,我紧紧地靠住她,感到安全和快慰。” 简云“嗯”的一声:“她是你的梦中情人!” “梦中情人”这个词,一般来说,不是这样用法,但是简云这时用了这个词,却再恰当也没有。在杨立群的梦境中,他是一个叫“小展”的人,而那个女人,照他的叙述,毫无疑问,是小展的情人。 杨立群立时点了点头:“是的,我感到自己极爱她,肯为她做任何事情。而且,我也模糊地感到,我已经为她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也在迫切地希望见到她,所以当她紧拥住我的时候,我向她断续地说了一些话  ” 杨立群向我望来,神情迷惘:“我记得在梦中对这个女人所说的每一个字,可是这些话,究竟是甚么意思,我却不明白。” 简云道:“你只管说。” 杨立群道:“这个女人,十分美丽,神情妖冶而动人,我在直觉上,好像她的年纪比我大。因为她一来到我的身边,搂住了我之后,一直在抚我的头发,吻我的脸颊,而且不断地在说:‘小展,小展,难为你了!’我就说:‘翠莲  ’” 杨立群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补充道:“这个女人的名字叫翠莲,一定是,因为我自然而然这样叫她。” 我和简云点头,表示明白。杨立群道:“我说:‘翠莲,我没有说,他们毒打我,可是我没有说,为了你,我不会对他们说!’翠莲一面用手抚著我的脸,一面亲著我:‘你对我真好!’我忍著痛,挣扎著也想去拥抱她,她忽然道:‘你今天不说,我可不敢保管你明天也不说。今天他们打你,明天他们可能真要杀人,你也能不说?’”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杨立群发觉了我的神态有异,向我望来,我怕他问我是不是知道他的梦境发展下去的结果,是以偏过了头,不去看他。 杨立群并没有向我发问,只是说:“当时我说:‘不会的,翠莲,我答应过不说就不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甚至可以为你死!’翠莲叹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我真想不到,在梦境中,我是一个那么多情的小伙子!” 我和简云互看了一眼,没有表示甚么意见。 杨立群的梦境,到了这时,已经渐渐明朗化了。在这个梦里,一共有五个人,四男一女,四个男人是:拿旱烟袋的、大胡子、瘦长子、小展;女的是翠莲。这五个人,做了一件甚么事,得到了一些甚么东西。这东西的收藏地点,只有小展知道,那三个男人逼小展讲出来,而小展不肯讲。小展不肯讲的原因,是因为他曾答应过翠莲不讲。 而小展爱著翠莲,翠莲令他著迷,他甚至肯为翠莲去死! 那个梦境发生的地点,是在中国北方的一个乡村,极可能是山东省南部和江苏省北部的交界地区,具体的地点,是一座油坊。 这的确是一个相当怪异的梦境。 杨立群在停顿了片刻之后:“翠莲讲完了她放心这句话之后,忽然又道:‘那是你自己说的!你愿意为我死!也只有你死了之后,心中的秘密,才不会有人知道!’我仍然心头极热:‘是真的!’翠莲道:‘那太好了!’这是我听到她讲的最后一句话。” 简云吃惊道:“为甚么,那大胡子又回来,将那个叫翠莲的女人杀死了?” 杨立群笑了几下,笑声苦涩之极:“不是,她一讲完了这句话,我就觉得心口一凉,眼前一阵发黑,甚么声音也听不到了,我甚至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在我做这个梦的次数还没有如此频密之际,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但是,渐渐地,我却知道了!” 简云神情骇然:“这个女人……杀了你?” 杨立群点头道:“显然是,梦到这里为止,我醒来,而且,请你们看我左心口那个与生俱来的印记!” 杨立群一面说著,一面解开衬衣的扣子,露出他的胸脯来。 我和简云两人,都可以看到,在他的胸口,左乳之下,大约是第五根肋骨和第六根肋骨之间,有一道看来简直就是刀痕的红色印记,大约四公分长,很窄的一条。 稍有常识的人,一看这个印记所在的部位,就可以知道,如果有一柄薄而锋利的刀,从这个部位刺进去,被刺中的人,会立刻死亡,甚至在感到痛楚之前,就已经死了。 因为这个部位,恰好在心脏的正中。 而杨立群在梦中的情形,恰是如此:小展的心口忽然中了一刀,立刻死亡,杨立群的梦也醒了。当时,只有小展和翠莲在一起,小展不是自己刺自己,那么,刺死小展的,当然是翠莲! 我和简云呆望著杨立群心口的红记,半晌说不上话来。杨立群先开口:“看,是不是像极了一个刀痕?” 简云“嗯”的一声:“太像了!你在梦境中,是死在一个你爱的女人手里!”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是,这经历,比被三个大汉拳打脚踢,更令人不愉快。” 简云挪了挪身子,接近杨立群一些:“你一直受著这个怪梦的骚扰,从来也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杨立群道:“没有!” 简云问道:“你结了婚?婚姻生活怎么样?” 杨立群道:“结了婚,七年了。”然后他顿了顿:“从去年开始,婚姻生活就出现裂痕,到今天,几乎已经完结,可是她不肯离婚。” 简云又问:“你对妻子也没有讲过这个梦境?” 杨立群摇头道:“没有,对你们,是我第一次对人讲述!” 简云作了一个手势:“你的婚姻生活不愉快,造成了你心理上的压力,使得你的梦出现次数更多。在梦境里,你被一个你所爱的人杀死,这反映了你潜意识中,对爱情、婚姻的失望,所以  ” 简云用标准的心理分析医生的口吻,一本正经地分析著杨立群的心理状态,我在一旁听著,实在忍耐不住了,大声道:“医生,你别忘记,他这个梦,从小就做,梦境根本没有改变。在他童年的时候,有甚么对爱情、婚姻的失望?” 简云给我一番抢白,弄的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是不断地托他的眼镜。 我立时又道:“杨先生的梦,不能用寻常的道理来解释,因为太奇怪,单是他一个人做这样的梦,还不奇特,而是另外有一个人,也做同样的梦!” 杨立群迫不及待:“请你快点告诉我详细的情形!” 我当然准备告诉杨立群详细的情形,也好同时使简云知道,事情非比寻常,不是他所想像的心理问题那样简单。要说这另一个人,做同样的梦,得从头说起。 刘丽玲是一个时装模特儿,二十六岁,正是女人最动人的年龄。刘丽玲一直就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女人,她出生时,是一个可爱动人的小女婴,长大了,是可爱动人的小女孩,然后是可爱动人的少女,然后是可爱动人的女人。 刘丽玲不但美,而且她的美丽,正属于这个时代的,她懂得装饰自己,也有很高的学历,一百七十二公分的体高和标准的三围,更有著一双罕见修长的腿。 刘丽玲懂的许多现代的玩艺,音乐、文学修养也高,性情浪漫,喜爱鲜花和海水,活跃于时装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她一刻不懈地维持自己的仪容整洁,永远容光焕发。 这样的一个美女,占尽了天地间的灵气,也享尽了天地间的一切福份,不知道有多少公子哥儿追逐她,以能得到她的青睐为荣。 刘丽玲有两个秘密。 这两个秘密,可以称之为小秘密和大秘密。 小秘密是,刘丽玲在十八岁那年,结过一次婚。那是一次极不愉快的婚姻,一时冲动,嫁给一个和她的性格、志趣、爱好全然不相同的人。当时,几乎没有人不摇头叹息,那个男人,甚至是样子也极不起眼,接近猥琐,连刘丽玲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和这样的一个男人结了婚。 这个男人的名字叫胡协成。请记住这个名字和这样一个窝囊到了任何女人无法忍受的男人,因为在整个故事之中,他占有一定的地位。 这段不愉快的婚姻,维持了两年,刘丽玲和胡协成分手。刘丽玲开始周游列国,在世界各地环游。 一直经历了四年的游历,她又回来,在时装界发展。四年世界各地的经历,令得她更成熟,更光芒四射,更加动人,也增进了许多知识,至少在语言方面的才能,以足以令人吃惊。 知道刘丽玲在多年之前有过这段不愉快婚姻的人不多。 幸运的是,在这两年不愉快的婚姻中,刘丽玲没有生育,她的身形,保持得比大多数少女更好。 曾经结过婚,是刘丽玲的小秘密。 刘丽玲的大秘密是,她经年累夜,在有记忆的童年就开始,她不断做同一个梦,而且,做同一个梦的次数,越来越是频密,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做一次。 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一个外表如此光彩四射,在任何场所出现,都像明星一般灿烂的女人,内心会受到这样一个怪梦如此深刻的滋扰,这种滋扰,令她痛苦莫名。 刘丽玲不曾对任何人讲起过她内心所受到的困扰和痛苦,一直到两个月前,她才第一次对人说起,而听众只有两个人:我和白素。 刘丽玲不是我的朋友,是白素的朋友。 白素和刘丽玲认识有多久了,我不知道,在白素带她回家之前,我也没有见过她,只是在报章、杂志上,或是电视上看到过。她给我的印象,是极其能干和神采飞扬的一个成功女性。 可是那天晚上,当白素扶住她进来,我从楼上下来,走到楼梯的一半,看到刘丽玲的时候,决没有法子将她和平时的印象联系起来。我甚至根本没有认出白素扶进来的是她。 我只看到,白素扶著一个哭泣著的女人走进来,那女人伏在白素的身上,而且,紧紧抱住了白素,头靠在白素的颈上,背部在不断抽搐,泪水已经将白素的衣服润湿了一大片。 白素一面扶她进来,一面关上门。白素经常会做一点古里古怪的事情,但是像这样,扶著一个伤心欲绝的女人回家来,倒还是第一次,所以我也有点目瞪口呆的神情。白素一面扶著她坐下,一面向我望来:“没见过人哭?” 我忙道:“当然见过,这位是  ” 我一面说,一面装著若无其事,脚步轻松地向下走来。当我走下楼梯之际,刘丽玲已经坐下来,她仍然在哭著,抽噎著,歇力想使自己镇定,不想再继续哭泣。 所以,当我向她走过去之际,她挺了挺身子,也抬起了头来。 我吓了一大跳,因为她本来化著浓妆,因为流泪,化妆化了开来,整个脸,像是一幅七彩缤纷的印象派图画! 她显然也立时注意到了我愕然吃惊的神情,立时转过头去,同时,以一种在抽噎中的人,歇力想平抑心中悲痛的那种声调道:“糟糕,我一定成了一个大花脸了!” 我听出,她虽然尽一切的力量来表示轻松,可是这种情形,只是使人觉得她的心头沉重和苦痛。 白素也没有说甚么,只是找了一盒面巾,放在她的膝上。刘丽玲开始用纸巾将她脸上的化妆品抹乾净。五分钟之后,她再转过头来向著我。我直到这时,才认出她是什么人来。 她仍然带著泪痕,但是却掩不住那股逼人而来的美丽。尤其是她那种伤心、痛苦的表情,更令她的美丽,看来惊心动魄。 她向我勉强笑了一下:“对不起,卫先生,打扰你了。” 我摊了摊手:“能有刘小姐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光临,太荣幸了。” 刘丽玲又勉强笑了一下,白素道:“好了,别说客套话了。卫,丽玲有一个大麻烦,你要帮她。” 白素说的十分认真。而且,我也知道白素的性格,刘丽玲的这个“大麻烦”,如果她能单独解决的话,她决不会带刘丽玲来见我。 而世上如果有甚么“大麻烦”,是白素无法单独解决的话,那一定是真的不折不扣的大麻烦了。所以,刹那之间,我也不禁紧张起来,神情严肃:“甚么麻烦,我,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刘丽玲苦笑了一下,她只是苦笑著,并没有开口说话。看她异乎寻常的苦涩的神情,她像是不知如何开口说她的麻烦才好。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指著刘丽玲:“她一直在做一个梦!” 我呆了一呆,不由自主,皱起了眉。女人有时会莫名其妙,但是白素却从来也不会! 刘丽玲一直在做一个梦! 这是甚么话?简直全然不可解。而且,一直在做一个梦,那又算是什么“大麻烦”?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唯一的反应,只是“嗯”的一声,接著,又“哦”了一声:“她一直在做梦?” 白素叹了一声:“事情很怪。她一直在重复做一个同样的梦。以前,大约每年一次,后来越来越频密,到最近甚至每天重复一次。” 在白素这样讲的时候,我发现刘丽玲紧咬住下唇,现出十分害怕、厌恶和痛苦交集的神情。 我道:“刘小姐的梦境,一定不很愉快?” 白素提高了声音:“为了这个梦,她快要精神崩溃了。” 我向刘丽玲望去。她犹豫了一下:“这个梦极怪,在那个梦中,我是另外一个人。” 人做梦,在梦里是另外一个人,那有甚么稀奇?庄子在梦里,甚至是一只蝴蝶! “梦一开始,我在一口井的旁边,一口井,真正的井!” 我道:“井还有什么真的假的?井,就是井!” 刘丽玲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这口井,唉,我该如何说才好呢?我……我一直生活在城市,我从来也没有见到过一口真正的井。” 刘丽玲生长在一个富裕的家庭,一直在大城市生活,她一生之中,可能真的未曾看到过一口真正的井。 刘丽玲看到我的神情像是明白了:“这口井,有著一圈围墙一样的井……圈?” 我点头道:“是的,或者叫井栏,不必去深究名称了,你在井旁干甚么?” 我本来还像加上一句:“不见得是想跳下去吧!”可是我这句话,却被刘丽玲脸上那种深切的悲哀,打了回来,没有说出口。 刘丽玲的声音中,充满了怅惘:“我也不知道我在井旁干甚么,我双手按在井……栏上,井栏上长满了青苔,很滑,我俯身,向著井口,井很深,水面很平静,我向下看去,可以很清楚地在井水中看到一个倒影,那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女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么异特的装扮。” 她讲到这里,一脸迷惑不解的神情,向我望来。 照她的叙述,她在井水的倒影中看到的那个女人应该是梦中的她。 我忙道:“装扮是  ” 刘丽玲苦笑了一下:“她穿著一件碎花的短袄,中国式,可是她……那个在井水中倒影出来的女人,没有将领子的扣子扣上,中国式的短袄,如果这样穿法,很不庄重。” 我笑了一下:“刘小姐,不必研究服装怎么穿法了,你所说的怪异,就是因为她的领子扣子没有扣上?” 刘丽玲忙道:“不,还有更怪的,她的颈上,有著几道大约四公分长、半公分宽的红印子!” 刘丽玲说到这里,抬起头向我望来,脸上的神情也更迷惑,同时,指著右额:“这里,还贴了一种装饰品,是一个像指甲大小,黑色的圆点  ”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响,站了起来,又立时坐了下去。 白素道:“听出一点味道来了?” 我点了点头,事情是有点怪。刘丽玲在梦中看到的井水中的倒影,那个女人的这种外形,在刘丽玲这样生活背景的人来说,自然怪异。但是对我来说,尽管刘丽玲的形容不是很高明,可是只要略为想一想,就一点也不会觉得这个女人的造型怪异。 那是很普通的一种造型,在几十年前中国北方,一般来说,有一种女人,被社会道德观念和家庭妇女认作是“要不得的女人”(现在社会中也有这样的女人),她们就喜欢作那样的打扮:衣服的领扣不扣,露出颈来,而且在颈上,用瓦匙或是小钱,刮出几道红印,以增娇媚。 至于刘丽玲所说的:“一种装饰品”,“指甲大小的黑色圆点”,老天,那是一块小小的膏药。 这块小小的膏药贴上去的作用,并不是表示他们有病,只是一种装模作样的娇态!我所以会惊讶地站起来又坐下,是因为真正觉得奇怪。刘丽玲不可能遇见过这样打扮的女人。这样打扮的女人,早已经绝迹。我一面想,一面指著右额:“你所说的那个圆点,是一块膏药。” 刘丽玲道:“我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女人,为甚么当我做梦,我对著井水的时候,我会见到这样一个女人?” 我想了一想,道:“这种造型,在以前,中国北方相当普遍,或许你是在甚么电影里见过,印象深刻,所以才会在你的梦里出现。” 刘丽玲呆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显然并没有接受我的解释,但是也没有和我争辩,只是继续道:“这个女人十分美丽,有一股浓艳的妖冶。这个女人……我应该说那是梦里的我,当时从井中看著自己,心里只觉得异常紧张,像是有一件重大的事,等我去决定。过了一会,我直起身来,用力踢开了井边的一块石头,向前走去。我走在一条小路上,路两边全是农作物,走著走著,又来到了一条路上,路旁全是一种相当直的树,树叶的背面灰白色  ” 白素补充了一句:“我看这种树,一定是白杨。” 我当时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并不认为路旁的树是白杨还是榆树有甚么重要。但是当我在听到杨立群叙述他的梦境,讲到了路旁的那种树,我心中的吃惊,不必细说,各位也可以了解。 刘丽玲神情惘然:“我不知道那是甚么树,我只是顺手摘下了一片树叶,放在口里含著,继续向前走,经过了一座相当高大的牌坊,不知道为甚么,我不是穿过牌坊的中间部分过去,而是绕过去,因为牌坊的旁边,根本没有路,我绕过去的时候,一脚踏在一个凹坑中,跌了一交,脚踝扭了一下,很痛  ” 刘丽玲讲到这里,停了片刻:“每次当我做完同样的梦,醒来之后,我就像是真的跌过一交一样,脚踝一直很痛。” 刘丽玲的话,我只是含含糊糊地听著,因为这时,我心中在想别的事,而且感到很吃惊。我做著手势,吸引刘丽玲的注意,同时问道:“那牌坊……上面应该有字,你可曾注意到?” 刘丽玲道:“有,上面是‘贞节可风’四个字,我跌了一交之后,站起来,向牌坊吐了一口口水,心里很生气。”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向我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刘丽玲看到了白素的手势,扬了扬眉,表示询问。我和白素,都假装没看到她的这种询问的神情。 可能由于我们假装得十分挫劣,所以给她看了出来。她用一种不满的声调道:“两位,这个梦,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秘密,从来也未曾对任何人说起过。” 白素忙道:“多谢你对我们的信任。” 刘丽玲叹了一声:“希望你们听了之后,有甚么意见,不要保留。” 我道:“其实,也不是甚么,根据中国乡村的一种古老观念,有一种女人,不能在贞节牌坊下面经过,如果这样做的话,被记念的那个贞节的女子,会对她不利,你在梦里,自然而然绕过去  ” 刘丽玲不等我说完,就“啊”地一声:“我明白了,在梦里,在……那个梦里,我是一个不正经的女人。” 我含糊其词地道:“大抵是这样。” 刘丽玲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一定是这样,因为我后来,还做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这时,我对刘丽玲的梦,已经感到了极度的兴趣。趁她叙述停顿,我过去倒了一杯酒给她。 刘丽玲接过了酒杯来,她十分不安,有极度的困扰。可是她拿酒杯的姿态,喝酒的动作,仍然维持著优美。 她喝了一口酒:“我挣扎著起身,忍著脚脖拐上的疼痛  ” 她讲到这里,我又陡地震了一震:“你说甚么?你刚才说甚么?” 刘丽玲怔了一怔,由于我的神情紧张,她又想不到甚么地方说错了话,所以不知所以。我忙道:“你将刚才的话,再讲一遍。” 刘丽玲道:“我站起来,忍住脚踝上的疼痛  ” 我摇头道:“刚才,你不是这样讲。” 刘丽玲用更不解的神情望著我,我提起脚来,指著脚踝:“刚才,你称这个部位叫甚么?” 刘丽玲侧了头,想了极短的时间,才“啊”的一声:“是啊,刚才我不说‘脚踝’,而说‘脚脖拐’,很奇怪,我……也不知道为甚么会用这样一个词,可以这样叫?” 我道:“这是中国北方的方言,你曾经学过这种语言?” 刘丽玲摇头道:“没有,那有甚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那有甚么关系,只是做了一个手势,请她继续讲下去。 刘丽玲呆了片刻:“我一路向前走,心情越来越紧张,再向前走,前面是一道围墙,走近去,看到墙脚处,有人影一闪,走在我前面。” @奇@刘丽玲道:“这时,我心中紧张到了极点,我连忙躲起来,躲在一丛矮树的后面,那种矮树上有很硬的刺,我躲得太急了,一不小心,肩头上被刺了一下  ” @书@她讲到这里,伸手按住她的左肩,近胸口处,向我和白素望来,神情犹豫。 在她讲到那种灌木上有刺的时候,我已经知道那是荆棘树。我“啊”地一声,说道:“那是荆棘,给它的刺刺中了,很痛!” 刘丽玲的神情仍然很犹豫:“会留下一个……疤痕?”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知道为甚么她要这样问。我想了一想:“这要看被刺到甚么程度,如果刺得深了,我想会留下疤痕。” 刘丽玲出现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笑了起来:“你在梦里被刺了一下,不必担心会留下疤痕。” 刘丽玲叹了一口气:“两位,说起来你们或许不相信,我被那尖刺刺中的地方,真的有一个疤痕。” 我大声道:“不可能!” 这时,我已经被刘丽玲的叙述,带进了迷幻境界,话讲的极大声,而且,现出了决不相信的神色。 刘丽玲又叹了一声。那天晚上,她穿的是一件浅米灰色的丝质衬衣,十分高贵。她解开衬衣扣子,我看到了那个“疤痕”。 “疤痕”并不大,位置恰好在她的胸围之上,肩头之下,近胸处,就是她刚才指著的位置。其实,那也不算是甚么“疤痕”,只是一个黑褐色的印记。刘丽玲是一个美人,肌肤白腻,这个印记,看来碍眼。 她立时掩起了衣服,抬起头,以一种微询的眼光,望著我和白素。我立时道:“这是胎记,每个人都会有,不足为奇。” 刘丽玲道:“恰好生在我梦里被刺刺中的地方?” 我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你倒果为因了!正因为你从小就有这样的一个印记,所以你才会在梦中,恰好就在那地方被刺刺了一下。” 刘丽玲的反应,和上次一样,仍是摇著头,不接受我的解释,可是又不说甚么。 白素轻轻咳了一下:“看起来,那个印记,真像是尖刺刺出来的。” 刘丽玲苦笑著:“当时我也不觉得痛,可能因为太紧张,我只是顺手从腋下抽出了一条花手巾,将手巾放进衣服,掩住了伤口。我一直向前看著,看到前面那个人,转过了墙脚,我就立刻离开了藏身的矮树丛,走向前去。” 我用心听著,同时留意刘丽玲脸上神情的变化。我发现她越说越紧张,像是真的一样。 她的双手紧握著拳,甚至身子也在发抖。 第三部:前生的孽债 在那一刹间,我想到了许多精神病上的名词,如“精神分裂”、“双重性格”之类。但是全部都不得要领,只得听她继续讲下去。 刘丽玲又道:“我来到墙角处,探头向前看,看到前面的那个人,在一扇半开的木门前,神情像是很害怕,不能决定是不是要进去,那是一个小伙子,年纪大约二十多岁,有点楞头楞脑,傻不里机的  ” 她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重复地说道:“傻不里机,傻不里机……” 我道:“这是北方话,形容一个人,有点傻气。” 刘丽玲神情迷惘,显然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选择了这样一个形容词。我突然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我想到刘丽玲在梦中,看到那小伙子的时候,她心中一定想到那小伙子有点“傻不里机”,所以她才会自然而然讲了出来。 可是,为甚么刘丽玲在梦中会用一种她平时绝不熟悉的语言?这真有点怪不可言。 刘丽玲又喝了一口酒,转著酒杯:“那小伙子终于走了进去。他一进了门,我就急急跟了进去,在门口,我停了下来,向内看。门内是一个院子,堆著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 我作了个手势:“例如甚么?” 刘丽玲皱起了眉,道:“很难形容,有的,是圆形的大石头,有的是一个个草织成的袋子,里面放著东西,还有一个是木槽  ” 刘丽玲顺手移过一张纸来,取出笔,在纸上画著那种“木槽”的形状。 (我在听杨立群叙述他的梦境时,一提起那种木槽,我就告诉他,那时一种古老的油坊之中,用来榨油的一种工具。但当时,即时刘丽玲画出来了,我仍然不知道那是甚么。直到她再向下讲,使我知道她是在一个油坊中,我才知道那木槽是甚么。) (各位现在一定也已经明白,杨立群的梦,和刘丽玲的梦,是同样的一件事,经由两个人由不同的角度来体验。) (我在听杨立群讲到一小半的时候,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一个梦境,两个人的梦境,竟像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分别由两个人自不同的角度来体验,我一生中遇到的怪事之中,堪称第一。) (所以,我听杨立群讲述的时候,心中惊骇莫名,举止失常。) 当时,我和白素看著刘丽玲画出来的那个木槽,都没用甚么话好说,因为我们都不知道那是甚么。 刘丽玲又道:“在院子面前,是一栋矮建筑物,可是有一个极大的烟囱。那小伙子向前走著,突然在一个草包上绊了一交,踢穿了草包,自草包中滚出许多豆子来,当时,我看到他跌在地上,叫了他一声。” 我听到这里,不得不打断她的话头:“等一等,你叫他?” 刘丽玲点著头。 我道:“你……认识他?” 刘丽玲道:“我想应该是的,但是这种感觉十分模糊,我不能肯定,可是我却能叫他。” 我问道:“你叫他甚么?” 刘丽玲的神情十分古怪:“我……叫他……‘小展’,这是甚么意思?” 我吸了一口气:“这小子姓展?” 刘丽玲道:“姓展?有人姓这种姓?” 我道:“当然有,七侠五义中的主要人物,南侠展昭,就姓展,在山东省,那是一个相当普通的姓氏,是一个大族。” 刘丽玲眨著眼:“我叫了他一声,他怔了一怔,而我又十分后悔,觉得不应该叫他,便缩回身子,那小伙子……小展在起身之后,回头看了一看,就走进了建筑物之中,而我,则伸手紧按自己的腰间  ” 我摊了摊手,表示不明白她何以要伸手按住自己的腰间,刘丽玲现出十分难以形容的古怪神情来:“我的腰际,在我的上衣之下,很宽的胯袋之中,插著一柄小刀,我的手按上去,可以感到又冷又硬的刀身,这种感觉……这种感觉  ” 她讲到这里,又不由自主地气息急促起来:“感觉太真实,一想起来就害怕。” 我道:“这真是一个怪梦,怎么梦中的一切,记得那么详细?” 刘丽玲道:“我重复做了数百次,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白素叹了一声,充满了同情。 我第一次听一个人叙述她做了几百次的一个梦,我感到,最大的可能,是由于看过一本书,或是电影,书或电影给了她极深刻的印象所致。 刘丽玲讲到她的手,碰到了寒冷而又锋利的刀身时,身子微微发抖,也在不由自主喘著气,神情极是紧张。 为了使气氛轻松一点,我道:“你在梦中带著一柄刀干甚么?在梦中,你是一个行侠仗义的女侠?” 刘丽玲非但一点也不欣赏我的“幽默”,而且她是不是听到了我在说些甚么,也有疑问。她自顾自道:“我碰了碰那柄插在腰际的刀,心中只是模糊地感到,要用这柄刀,来做一件大事,至于是甚么事,我在那时,还说不上来。虽然……虽然……” 她讲到这里,声音变的更颤抖,人也抖的更厉害,才道:“虽然我终于做了出来。” 我又想开口,但白素迅速按住了我的手臂,不让我说甚么,我望著刘丽玲,发现刘丽玲美丽的脸庞,现出了一种极其深切的悲哀。那种悲哀,想是混合著无穷无尽的惊悸和恐惧,使人看了,无法不同情她心中的痛苦。我也不由自主,叹了一声,喃喃地道:“一柄锋利的刀,可以做出很可怕的事情!” 我讲这句话的声音很低,可是刘丽玲却听到了,她的身子陡地震动了一下,抬头向我望来,又立时低下头去:“我肯定了那柄刀还在我腰上,放轻手脚,向前走去。我穿的鞋子,鞋底很薄,当我踢过哪些散落在地上的豆子时,可以感到一粒粒的黄豆,在我的鞋下,被我踏碎。我来到前面那个建筑物之前,听到了一连串粗鲁的呼喝声。” 刘丽玲又抬头向我望了一眼,我没有说甚么,只是作了一个手势。 刘丽玲道:“我加快脚步,走过去,先是贴墙站著,只听得里面不断传来呼喝声,那个小伙子则不断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真奇怪,当时我的心情极紧张,可是听到那小伙子……小展说‘我不知道’,就放心得多。” 我听到这里,叹了一声:“刘小姐,你的叙述,很容易使人产生概念上的模糊,在梦里,你好像只知道行动,而不知道为甚么要行动?” 刘丽玲想了好一会,才道:“的确是那样,我要做一件事,可是为甚么要这样做,我却说不上来。我也有各种各样的感觉,可是为甚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也一样没有解释。” 我没有再问下去,刘丽玲再喝一口酒:“当时我心中紧张,害怕,一颗心提起又放下,不知道有多少次。过了没有多久,里面突然传出了小展的惨叫声,和殴打声,我走近了几步,走近一个窗口,将盖在窗上的席子,揭开了一点,向内看去。我首先闻到一股极怪的味道,接著,我看到有三个人,正在狠狠地打小展。那三个人……那三个人……” 刘丽玲的身子又发起抖来,白素伸手,按住她的肩头。刘丽玲叹了一声:“这三个人的样子,实在太古怪,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人!” 我皱著眉,听她讲下去。刘丽玲就形容这三个人的样子。当时,她形容得十分详细,但我不必再重复了,因为她所说的那三个人,就是杨立群口中的瘦长子、络腮胡子和那个拿旱烟袋的。 这三个人,其实也并不是甚么“造型古怪”,不过从小在繁华的南方大都市中长大,家境富裕,生活洋化的刘丽玲,当然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人。当然,从她的形容中,我已经可以知道,这三个人,是中国北方乡镇中的“混混”,介乎流氓和土匪之间的不务正业之徒。 当时我听了刘丽玲的叙述之后:“对,这样的人物,你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遇到!” 我这样说,是在强烈的暗示她,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遇到,但是在艺术作品中,可能“遇”到。刘丽玲很聪明,她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想了一想:“在其他生活方面,我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只有在梦中,我才清楚地看见他们,他们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我不但可以看到他们额上现起的青筋,而且可以闻到他们身上发出来的汗臭味!” 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这种经验,的确不是怎么愉快,我道:“事情发展下去  ” 刘丽玲道:“他们三个人,不断打著小展,呼喝著,像是在逼问小展,一些东西放在甚么地方。小展却咬紧牙关捱著打,不肯说。拳脚击打在身体上的那种声音,真是可怕极了,血在飞溅,可是那三个人却一点也没有住手的意思  ” 刘丽玲讲到这里,面肉在不由自主抽搐著。在一个美丽的女人的脸上,现出这种神情来,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我扭过头去,不忍去看她。 可是刘丽玲发颤的声音,听来一样令人不舒服,她在继续道:“当时,我只感到,小展是不是挺得下去,对我有很大的关系!” 她又顿了顿,才道:“究竟会有甚么关系,我也说不上来。” 我道:“我明白,你在梦中,化身为另一个人,你有这个人的视觉、听觉和其他可以实在感到的感觉,但是对这个人的思想感情,却不是太具体,太清晰。” “是这样。那三个人打了小展很久,没有结果,又发狠讲了几句话,突然走了,留下小展一个人在那建筑物中,我在他们三人走出来时,心跳得极其剧烈,我大口喘著气,幸而他们三人没有发现我。” “他们向外走去,我离他们最近的时候,不过两三步,他们在讲话,我可以听得到。那拿旱烟袋的说:‘小展叫那臭婊子迷住了!’大胡子很愤怒:‘我们就去找!’拿旱烟袋的闷哼一声:‘不知躲在哪里,我看她是到徐州去了!’” 我听到这里,不禁发出“啊”地一声,指著刘丽玲:“你听清楚了?是徐州?” 刘丽玲道:“绝没有错。我小时候,不知道徐州是甚么地方,也没有在意,由于我一直在做这个梦,梦中的一切,似乎全是虚无缥缈,抓不住的,只有这个地名,实实在在的,所以我曾经查过,在中国,的确有这样的一个地方。” 我有点啼笑皆非:“徐州是一个很出名的地方,在中国山东省、江苏省交界,历来兵家必争之地。” 刘丽玲现出一个抱歉的神情来,道:“我不知道,我还是根据拼音,在地图上查出来的。” 我越听越有兴趣,一个从来不在刘丽玲知识范围内的地名,会在她的梦中出现,这事情,不是多少有点古怪么? 刘丽玲续道:“瘦长子又道:‘到徐州去了,也能把她找回来!’大胡子恶狠狠地道:‘找到了那臭婊子,把她和小展一起蒸熟了,放在磨里磨碎了榨油,他奶奶的!’我当时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好不容易,等这三人出了围墙,我才连忙走进那建筑物,小展倒在地上呻吟,一看到我,就挣扎著要坐起来,我连忙过去扶起他,他望著我,虽然他满脸血污,可是他望著我的时候,眼神之中,却充满了欢愉  ” 刘丽玲突然叹了一声,向白素看过去:“我感情很丰富,从少女时代起,就不断有异性追求我。” 我不明白刘丽玲何以忽然之间转换了话题。 可是白素却十分明白,她立即道:“你的意思,一个男人,只有全心全意地爱著一个女人,他望著他心爱的女人,眼中才会流露这样的神采?” 刘丽玲叹了一声:“是的,这些年来,对我说过爱我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可是我却没有在任何一个人的眼中,看到过梦里小展望著我的那种眼神。这使我知道,他们口中虽然说爱我,但是心里,多少还有点保留。”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心想,刘丽玲的精神状态不正常,她的追求者也真是倒楣,天下哪有女人拿梦里一个男人的眼光来衡量爱情的深浅! 刘丽玲又叹了一声:“他望著我,一直在说:‘我没有说,翠莲,我没有说!’在梦里,我的名字,好像就是翠莲,因为小展一直在这样叫我。我当时的心情,十分紧张,连自己也不知道讲了些甚么,小展也不断在讲话,我只感到心中有一件十分重大的事,需要决定,而又有点难以决定。就在这时,小展突然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甚至愿意为你死!’我心中暗叹了一声,心想,那可是你自己说的。” 刘丽玲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听来诡异莫名,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她在继续说著,道:“我一想到这一点,一面搂著他,他的神情,充满了满足和欢愉,可是我另一只手,却已将插在腰际的一柄刀,取了出来,就在他望著我的时候,我一刀插进了他的心口!” 讲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刘丽玲的声音,逼尖了喉咙叫出来。听了之后,感到了极度的不舒服。 我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说道:“刘小姐,你休息一下,再往下讲。” 刘丽玲喘著气:“快完了,那个梦快完了。我……一刀刺了进去,小展他……双眼立时变得静止,可是还一直盯著我在看。他脸上的神情,根本来不及变化,就已经死了,可是在临死之前,他的眼神却起了变化,他盯著我,还是那一双眼睛,在一刹那之前,这双眼还让我感到这个人毫无保留地爱我,可是在那时,这双眼睛中的神情,却充满了怨恨,怜悯,悲苦……我实在说不上来,说不上来……” 刘丽玲用双手掩住了脸,呜咽地抽噎起来,全身都在发抖。我忙道:“好了,一般来说,恶梦总是在最可怕的时候停止,你的梦也该醒了?” 刘丽玲仍在抽噎著,一直过了三四分钟,她才放下了掩住脸的双手,满面泪痕:“是的,在梦里,我杀了一个人,一个叫做小展的年轻人。可是这还不是这个梦最可怕的部分。这个梦……” 她又停了片刻,才道:“这个梦最可怕的是,小展……在我一刀刺进他的心口之后,他望著我的那种眼光,一直印在我的脑中,到后来,每次梦醒,如果是在黑暗之中,或甚至明明醒了,眼睛睁得极大,可是我却一样可以看到有一双充满了这种眼光的眼睛在望著我,我……到后来,根本不敢熄灯睡觉。可是情形越来越严重,甚至我一闭上眼,我就感到小展用这样的眼光在看我。” 刘丽玲一面讲,一面哭著,神情极度张皇无依。我叹了一声:“刘小姐,这全是心理作用!何必让一个梦这样困扰你?” 刘丽玲扬了扬头,现出了一种看来比较坚强的神情来:“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 对于刘丽玲这样的指责,我倒也无从反驳起,因为做这样的梦的并不是我,我当然不会明白做梦人的感受。而且,我也不打算去明白,因为看情形,刘丽玲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她外表看来美丽、坚强、成功,事实上,她的内心,空虚莫名,心灵无所归依,才会做这样的怪梦。 这是我当时的结论,我不是医生,当然也不能帮她甚么,只是说了一连串空泛的安慰话,而当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刘丽玲不断摇头,直到我自己也感到乏味,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呵欠,刘丽玲站了起来,她脸上的泪痕也乾了,告辞离去,白素送她出门,我自己上了楼。 白素很快就回来了,我正准备向床上躺下去,白素将我拉了起来:“你不觉得刘丽玲的梦很怪?” 我闷哼了一声:“在大都市中享受优裕生活太久,才会有这样的怪梦。” 白素手托著下颏:“我倒不这样想,她一直不断做同样的梦,一定有原因。” 我“哈哈”笑了起来:“有原因?甚么原因?那是一种预兆,一种预感,表示她日后真会杀死一个姓展的小伙子?” 白素神情恼怒:“我发现你根本没有用心听她叙述。” 我立时抗议:“当然我听得很仔细。” 白素道:“如果你听仔细了,你就不会说那是她的一种预感,你会留意到,在她梦境中出现的人物和事情,是过去,相当久以前的事。” 我“哈哈”一声:“是么?那又表示甚么?表示她杀过一个人?” 白素却十分严肃:“我想是这样,她真的曾经杀过一个人!” 我实在忍不住笑,一面笑,一面用手指著白素,可是白素的神情一直那么正经,以致当我笑到一半的时候,再也笑不下去。 我笑不下去的原因,一半是由于白素严肃的神情,另一半,由于突然之间,起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像是电极一样,令我全身发麻,刹那之间,不但笑不出,连话也讲不出。 我望著白素。神情一定古怪之极,白素也望著我,过了好一会,她才道:“你也想到了?” 我喃喃地道:“原来……原来你已经想到了。” 白素说道:“是的,我早想到了。” 我全身只觉得极度的紧张,张开口,大口喘著气,然后小心地选择著字眼:“你的意思,刘丽玲的梦,是她曾经有过的经历?” 白素点著头,以鼓励的眼光望著我,要我继续向下讲下去。我又吸了几口气:“这种经历,其实也不是发生在刘丽玲身上的,而是发生在一个叫作翠莲的女人身上,而这个翠莲,有可能是刘丽玲的……是刘丽玲的……” 我重复了两次,竟然没有勇气将这句话讲完。白素叹了一声:“这两个字,不见得那么难出口吧?我的意思是,那个叫翠莲的女人,是刘丽玲的前生!” 我所迟疑著讲不出口来的那两个字,就是“前生”。一个人,有前生,这是由来以久的说法,古今中外都有,说法大致相同。肯定人死了之后,肉体消灭,灵魂不灭。灵魂不灭,找到新的肉体,又开始人的生活,那么,上一次的生活,就称之为“前生”。 虽然这种说法由来以久,但是一直未曾有过正式的研究,被列入玄学或灵学范畴之内。近年来,有不少学者,致力研究,但大都也不过根据当事人叙述的一些纪录。譬如说,英国就有一个妇女,进入法国一个宫廷的后花园,感到自己到过这地方,而在经过了催眠之后,她说出,她是千年前的一个宫女,甚至完全可以记得当时的宫廷生活,等等。 这种例子相当多,根据这种例子出版的书,也有好几十种。 那只不过是一种记录,由人讲出来,问题就很多:讲述人可信程度如何?是不是有巧合的成分在内?是不是人的潜意识作用?等等问题,都使得“前生”这件事,不能有结论。 当然,有很多人,包括许多著名学者在内,已经十分肯定人有前生,灵魂不灭。我绝想不到,听一个人说他的梦境,结果竟然会牵涉到这样玄妙的问题。 一个人,和他的前生,这种属于灵异世界的事,给人的感觉,极其奇妙,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白素看到我在发怔,笑了一下:“你为甚么这样紧张?像刘丽玲这样的例子,虽然还未曾有过记录,但是我相信那一定是她前生的经历,她前生,是一个叫作翠莲的女人,根据她这个梦来看,这个翠莲,不是甚么正经女人,甚至杀人!” 我苦笑了一下,突然想到一个更玄妙的问题:“那难道刘丽玲要对她前生的行为负责?” 白素想了片刻:“这不是负不负责的问题,而是,而是……” 白素蹙著眉。像是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措词才恰当。我道:“你想说甚么?还债?报应?孽债?” 白素陡地一扬手:“孽债这个名词比较适合。她前生杀了一个人,这个人临死的眼神,在她今生的梦中不断出现,这正是一种债项。她用她今生的痛苦,来偿还她前生的孽债。” 我苦笑了一下:“好了,越说越玄了。如果是这样,我们根本无法帮助她。” 白素摊开手:“我没有说过可以帮助她,只是要将她心中的痛苦讲出来,或许,她不会再做这个梦”。 刘丽玲是不是还在做那个梦,我不知道,因为事后,白素没有再向我提起她,也没有再带她回来。 一直到我遇到杨立群之前,对于刘丽玲的梦是她前生经历,我也不能十分肯定,只是抱著怀疑的态度。在这期间,我和几个朋友讨论过,意见很不一致。 在听了杨立群的叙述后,整件事就完全不同了。 杨立群的梦,和刘丽玲的梦,显然有著联系。杨立群在梦中,是一个叫小展的年轻人,被杀。刘丽玲在梦中,是一个叫翠莲的女人,杀人。 他们两人,各自做各自的梦,可是两个人的梦,是同一回事! 由于这一点,甚么“日有所思”,甚么“潜意识”等等的解释,全都要推翻,唯一的解释是:那是他们两人前生的经历! 所以,我当在听杨立群叙述之际,心中惊骇,等到杨立群讲完,我就讲刘丽玲的梦讲了出来。 我只讲到一半的时候,心理学家简云已经目瞪口呆,杨立群更不住地搓著手。 等我讲完,杨立群的脸色灰败,他用呻吟一样的声音道:“卫先生,这……这是甚么意思?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我叹了一口气,先不发表我的意见,而向简云望去,想听听他这个心理学专家的意见。 简云皱著眉,来回踱步,踱了很久:“如果我不是确知卫斯理的为人,一定以为他在说谎。” 我没好气地道:“谢谢你,我们,现在,要听你这个专家的意见。” 简云道:“除非,真有他们两人梦境中经历的那段事发生过。” 我紧接著问:“如果是,又怎么样?” 简云无目的地挥著手:“我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我想,那件事,发生在相当久之前,当时的那几个人……小展……翠莲甚么的,一定早已经死了……” 杨立群有点不耐烦:“你究竟想说甚么?请痛快点说出来,小展当然死了,是叫人杀死的。” 简云苦笑了一下:“有一派学著,认为灵魂不灭,会转世投胎  ” 简云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像是作为一个专家,突然这样讲,非常有失身份,连脸都红了起来。 杨立群相当敏感,立时“啊”地一声:“难道这是我……前生的事?” 简云的神情更尴尬忸怩,好像是在课室之中答错了问题的女学生。我立时道:“可能是!” 杨立群呆了一呆,“哈哈”笑了起来:“原来我前生被一个女人杀死!”他讲到这里,突然一本正经向我望来:“卫先生,那个对你讲述梦境的另一个人是甚么人?是男?是女?他前生杀过我,我今生应该可以找他报仇?” 杨立群看起来,像是在说笑话,可是我却说笑不出来。非但笑不出来,而且有一种阴森的感觉。 在这里,必须说明一下,由于当日在听了刘丽玲的叙述之后,我和白素曾讨论到“果报”、“孽债”等问题。所以,我在向杨立群和简云讲及刘丽玲的梦时,根本没有说到刘丽玲的名字,甚至也没有说明这个做梦的人是男,是女。 本来,我真的准备介绍杨立群和刘丽玲认识,因为他们两人的梦境,如此奇妙地相合,如果承认前生,在前生,他们一个是杀人凶手,另一个是被害者,这极有趣。 可是一听到杨立群这样说法,我却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人世间的恩怨本来已经够多,如果前生的恩怨,积累到今生,那太可怕了!刘丽玲感到小展临死时的眼光一直在向她报复,杨立群又这样讲,这使我在刹那之间,完全打消了让他们两人见面的意图。 我笑了笑:“算了吧,我不认为你和那个人见了面,有甚么好处。” 杨立群却坚持著:“当然有好处,我们可以一起讨论这个奇特的梦境,因为我们两人,都对这个梦那么熟,这一定很有趣。” 我还是摇著头,杨立群叫了起来:“你答应过,介绍这个人给我认识。” 我的神情有点无可奈何:“是,我答应过,但是我现在改变了主意。” 杨立群盯著我:“为了甚么?” 我很难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只好摊了摊手:“我不想回答。” 杨立群陡然大声道:“我知道,你怕我一见到这个人,就回刺他一刀,将他刺死。” 我一听得杨立群这样说,不禁乾笑了一声。 我虽然不是怕他见到了刘丽玲之后刺她一刀,但总也有点类似的担心。 我想了一想:“杨先生,你一直受这个梦的困扰,你来看简博士,目的是想减轻精神上的负担,我相信现在一定减轻  ” 杨立群一挥手,粗暴地打断我的话题:“不,更严重。你不知道做这个梦的痛苦,我一定要找到那杀我的人  ” 他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神情极其古怪,是他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那种样子。简云和我,自然更加吃惊,一起望定了他。 杨立群当然也感到自己的失言,他呆了半晌:“我并不想报仇,只是想减少痛苦。” 我吸了一口气:“在梦中你捱那一刀,并没有痛苦,痛苦的是被那三个人打。” 杨立群低下了头,然后,又缓缓抬起头来,叹了一声:“不!刚才我向你们叙述梦境,隐瞒了最重要的一点,我……中刀之后,并不是立刻就死,而是还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清醒  ” 杨立群讲到这里,不由自主,发出一下类似抽搐的声音。这种声音起自他的喉间,他的喉结,也在急速地上下移动。就像是他的心口中了一刀,血涌了上来,在他的喉际打转,情景真是诡异到了极点。 我和简云屏住气息,望著他。他一直抽搐著,喘著气,竟难以讲下去。我不禁叹了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因为那个在梦中杀你的人,感到你临死之前的眼光,极其可怕。由此可知你心中的怀恨。” 杨立群等我讲完,才道:“是的,在那一刹间,我心中的痛苦、怀恨,真是难以形容,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之内,我下了极大的决心,如果我死了之后变成鬼,一定要是一个厉鬼,要加十倍的残忍,向杀我的人报仇!我……是那么爱她,那么信任她,为了她我可以做任何事,可是她却杀了我。” 杨立群越讲越激动,到后来,他额上的青筋,现得老高,汗珠比豆还大,一滴一滴,向下滴来。他才进医务所来的时候,情形已经很不正常,但是和此际比较,他才进来时,再正常不过。 简云很害怕,当杨立群越讲越激动,站起来挥著手,咬牙切齿时,他不由自主退出了几步。 我也看出了情形不对头,如果杨立群再在这种情绪激动的情形下讲话,他会产生严重的精神分裂,以为自己真是“小展”。这种情形必须制止,是以我走过去,抓住了他挥动的手臂。 我抓得极用力,可以使一个人产生相当程度的痛楚,而使他自幻觉中惊醒。可是,我却意料不到,杨立群的反应,竟是如此奇特。 他现出十分痛苦的神情,陡地叫了起来,声音尖锐、惨厉。而且,他的口音也变了。他叫道:“我不怕,你们再打我,我还是说不知道!” 简云在一旁,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我也大吃一惊,不由自主松开了手。杨立群连退了几步,跌倒在地。双手抱头,身子蜷缩著,剧烈发抖。 他那时的姿态,怪异到极点。我立时想到,“小展”被拿旱烟袋、瘦长子和络腮胡子围殴,可能就用这个姿势来尽量保护他自己。 杨立群的梦,就算真的是他前生经历,也只不过一直在他的梦中出现,至多造成他精神上的困扰。在现实生活中,他是杨立群,决不是梦中的“小展”。可是这时候,“小展”不但进入他的梦,而且,还进入了他的现实生活。 他蜷缩著,抽噎著,尖声用那种古怪的北方口音叫著,他已不再是杨立群,活脱是小展! 那情景看在眼中,令人遍体生寒。简云手足无措,我虽然比较镇定,也不知如何是好。 杨立群的身子越缩越紧,叫声也越来越凄厉,每一下叫声之中,都充满了痛苦。如果不是身心都受到极度的创伤,任何人都无法发出那么痛苦的叫声。 我看这样下去,决不是办法,只好走向前去,抓住他的手,将他拉了起来。 杨立群并没有抗拒,立时给拉了起来,和我面对面。我的目光,一和他的双眼接触,心就不禁怦怦乱跳,他的双眼之中,充满了红丝,而且,眼神之中的那种痛苦、怨恨,难以形容。我虽然绝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可是看到了他这种眼神,还是吓了一大跳。 我忙叫道:“杨先生!” 可是杨立群像是完全未曾听到,他的声音在刹那间,变得极嘶哑:“为甚么?翠莲,我那么爱你,肯为你做任何事,你为甚么……?” 他突然讲出这样的话来,更令我骇然。 第四部:锲而不舍寻找梦境 杨立群已经极不正常,我扬起手来,准备重重地打他一个耳光。 通常,人如果极度混乱,一个耳光可以令他清醒。可是我的手才扬起来,简云就抓住了我的手腕,向我使了一个眼色:“小展,你爱翠莲,肯为她做任何事,是不是?” 我一听到简云叫杨立群为“小展”,而且这样问,已经知道他的用意了。 简云是心理学专家,他看出杨立群精神分裂。他也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最好诱导他,使他逐渐恢复正常。 我明白了这一点,后退了一步。简云站在杨立群的对面,又将刚才的问题,细问了一遍。 杨立群突然呜咽了起来:“是的,是的。”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或q i s h u 9 9 .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简云又道:“你太爱她了!愿为她做任何事,甚至愿为她死?” 杨立群继续呜咽道:“是……” 简云大喝一声:“小展,既然这样,你死了,还有甚么可以记恨!你愿意为她而死,你自己愿意,还怨甚么?” 杨立群被简云一喝,陡地怔了一怔,现出十分冤屈的神情。可是这种神情,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他陡地又哑著声叫了起来:“我愿意为她死,可是……可是……她杀我……她杀我!那不同……她杀我,我那么爱她,可是她心里根本没有我。她心里,我还不如一条狗,我……我……” 杨立群嘶声力竭地叫,简云又开始手足无措。我也发现,心理学专家的办法,无法在杨立群身上奏效,既然这样,就只好让我来试一试最原始的方法。我搓了搓手,一声大喝,出手快如闪电,手才扬起,“啪”地一声响,已自我的右掌心和杨立群的右颊之间,传了出来。 那耳光打得重,杨立群陡地侧向一边,撞在一张旋转椅子上。挨住了那张椅子,椅子转动,他也随著转动。等到椅子停下,他“咚”一声,跌倒在地,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出,昏了过去。 简云吓了一大跳:“你将他打昏了!” 我瞪了简云一眼:“你有更好的方法?” 简云叹了一声,拿起一大瓶冷水来,我忙拦阻他:“等一等,如果他醒来之后,仍然像刚才的样子,我们怎么办?” 简云苦笑了一下:“刚才,他简直将自己当成梦中的小展,这是严重的精神分裂,必须由精神病专家来治疗。” 我苦笑了一下,的确,如果杨立群醒来之后,和刚才一样,那么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了。疯子,自然只好送进疯人院去! 我心中很沉重,好好的一个人,如果被一个不断重复的怪梦弄疯,那多可怕!我没有再说甚么,向简云做了一个手势,简云将一大瓶冷水,向杨立群的头上,直淋了下去。 杨立群慢慢睁开眼来,眼中神情,迷惑不解,和刚才完全两样! 我向他伸出手,他抓住了我的手,我用力一拉,将他拉了起来。他一面抹著脸上的汗珠,一面问:“发生了甚么事?” 简云在我后面拉了拉我的衣衫,我明白简云的意思:“没有甚么,你突然昏了过去,可能精神太紧张,我们用水将你淋醒了过来!” 杨立群的神情,极度疑惑,又用手摸著他的脸颊,我那一掌打得十分重,他的半边脸,已经红肿了起来,当然会感到疼痛。 他一叠声追问道:“有人打我!为甚么?” 我和简云互望了一眼。刚才“化身”为小展,他全然不知道。这倒有点像是俗称“鬼上身”的灵魂附体。可是杨立群的情形,堪称特别之极,他自己的鬼,上了他自己的身!也就是说,是他前生的某一个经历,又在他的今生生活中重现!(如果承认杨立群的梦境,是他前生的经历)我忙道:“杨先生,没有人打你,你跌倒的时候,脸撞在桌子角上。你突然昏了过去,我们都来不及扶你,真对不起!” 杨立群神情疑惑,但是他却也聪明,看得出如果追问下去,我们也决计不会再说甚么,是以他索性不再问,只是道:“我这个梦,是我前生的经历?” 我这时,十分后悔将刘丽玲的梦讲给他听。如果我没有说过甚么,就可以用另一个角度去解释这件事而令杨立群信服。这时,如何解释同一事故,在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梦中出现?我想了一想:“可以这样假定。” 杨立群“哦”地一声:“这样说来,在若干年前,真的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在中国北方的一个油坊之中,一个叫‘小展’的人,曾被三个人毒打,而且被一个他所爱的女人杀死!” 我又想了一想:“理论上来说,应该如此。” 杨立群立时反驳:“不是理论上,是实际上,应该如此。” 我做了一个随便他喜欢怎么说的手势:“不过先得肯定,人真有前生。” 杨立群反应理智:“是的,先必须肯定有前生。”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其实,在逻辑上,可以反证。” 我怔了一怔:“甚么意思?” 杨立群道:“肯定了有前生,就可以肯定若干年前在那座油坊中,真有这样的事发生过。相反的,如果证明了若干年前,在某地的一个油坊,真有这样的事发生过,那也就可以证明真是有前生了。” 我乾笑了两声,打了几个“哈哈”:“你别开玩笑了,你怎么能证明若干年前,在一个油坊中发生过那样的事?” 杨立群没有答覆我这个问题,只是紧抿著嘴,不出声。过了一会,他才道:“卫先生,谢谢你告诉我另一个人的梦。虽然你不肯讲出这个人的身份名字来,但至少我知道,曾杀了我前生的人,现在还在。” 我听得他这样讲,不禁又惊又怒:“杨先生,你这么说是甚么意思?” 杨立群道:“我只不过指出一个事实。” 当时,我怒气上涌,真想再重重地给他一个耳光,但是我忍住了没有动手,只是是道:“你这样说,全然不符合事实,杀小展的女人,早已死了。” 杨立群道:“可是她却投生了!” 我大声道:“那又怎样,已经变成另一个人!” 杨立群用一种诡异的目光望著我:“不,不是另一个人,我身上有小展的回忆,那个人有翠莲的回忆,交集在一起,事情并没有完。” 我本来还想讲甚么,但是继而一想,何必和他多费唇舌。 首先,他无法证明若干年前中国北方的一个小油坊中发生过甚么事。其实,就算证明了,他也无法知道刘丽玲是有另一个梦的人。 可是,他诡异无比的神情,令我有异样的感觉,我道:“杨先生,你现在日子过的很好,事业成功,名成利就,比以前一个乡下小子,不知道好多少,何必再去追究前生的事?” 杨立群脱下外衣,用力抖去外衣上的水珠,大声道:“我的生活一点也不好,我一点也不快乐。不将这个梦境中的一切彻底弄清楚,这一辈子,也决不会有快乐,你再劝我都没用!” 我见他固执到这种地步,自然没有甚么可说,只好摊了摊手。 我道:“有一点你要记住,你决计无法在我这里得到那一个人的消息。” 杨立群听了之后,一直瞪著我,我也瞪了他好久,杨立群才道:“好。”他讲了一句“好”字之后,顿了一顿,才又道:“到时再说。” 我不明白他“到时再说”是甚么意思。而杨立群却已转过身去,和简云握了握手:“谢谢你,我真是不虚此行,在卫先生的叙述中,使我知道了我的梦境,原来还有这样超特的意义。” 我啼笑皆非:“也没有甚么特别意义,我劝你不必为这个梦伤脑筋。” 杨立群又发出了诡异的一笑:“我不是小孩子,知道应该怎么做!” 他说著,径自向门口走去,简云替他开了门,杨立群将外套吊在肩上,就走了出去。简云关好门,背靠在门上,向我望来。我耸了耸肩:“我们尽了责,他来的时候,精神异常紧张沮丧,走的时候,却充满了信心。” 简云不住托著他的眼镜,来回踱了几步:“你不应该将那另一个人的梦,讲给他听。” 我苦笑道:“如果你在两个月前,听到过这样的一个梦,今天又听到杨立群的叙述,你会怎样?能忍得住不讲?谁会想到他竟然这样神经病,把前生和今生的事,混淆不清。” 简云又来回踱了几步:“看他刚才昏过去之前的情形,他的精神不正常,可千万不能让他知道另一个人是甚么人。” 我道:“放心,他不会在我这里得到消息。” 简云道:“别人呢?” 我想起了白素。只要我回去对白素一说,白素自然也不会透露任何消息。至于刘丽玲本人,我也深信,她在对我和白素讲了她的梦境之后,再也不会对任何人讲起,倒大可以不必担心杨立群会知道是他,跑去在她心口刺上一刀! 所以我道:“别人也不会知道!” 简云搓了搓手:“那样,或许比较好点。” 我忍不住问道:“你究竟在怕甚么?” 简云神情苦涩:“很难说,整件事情,诡异到这种程度,任何可怕的事都能发生。”他讲了之后,过去斟了一杯酒,一口喝乾,突然向我望来,问道:“卫斯理,我的前生,不知道是甚么人?” 我给他这没头没脑的一问,问得无名火冒三千丈,立时没好气地大声道:“谁知道,或许就是那个络腮胡子,再不,就是那个拿旱烟袋的!” 简云连连挥手:“别开这种玩笑。” 我因为急于要回去,和白素见面,告诉她会晤杨立群的事,所以也不再在简云的医务所多逗留,告辞离去。 一回到家里,我拉著白素,逼著她坐下来,然后,原原本本将杨立群讲述的一切,复述了一遍。 白素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当她在听人叙述一件事之际,绝少在中间打岔。等到我讲完之后,我已经从她的神情上,看出她感到了极度的兴趣。可是,她却说道:“你不该将刘丽玲的梦讲出来。” 我呆了一呆,简云曾经这样说过,白素又这样说。我只不过呆了极短的时间,就道:“你是怕杨立群会去对付刘丽玲?” 白素的语气,和简云一样:“谁知道,整件事,太古怪玄妙了。” 我笑了笑:“我们不必瞎担心了!” 白素又发了一会怔,也没有再说甚么。接下来的几天之中,我和白素不断地讨论这件事,我也知道,白素还曾特地去接近刘丽玲,可是几天之后,她就放弃了,因为刘丽玲非但绝口不提及她的梦,而且还有意在疏远白素。看来她对于自己曾向我们讲述她的梦,表示相当后悔。 在这样情形下,白素不便去作进一步的探索,所以事情算是渐渐淡了下来。一直到我和简云研究的课题,告了一个段落,也未曾再见过杨立群出现在简云的医务所。 大约是我和杨立群见面之后的一个多月,忽然接到了小郭的电话。 小郭,本来是我进出口公司中的一个职员,后来,开设了一家私家侦探社,早几年,已经是名探一名。如今,更是不得了,他的侦探事务所装上了电脑,事业发展得极理想,是他这一行中的权威了。人一当了权威,总不免和以前有所不同,所以,近年来,我和他的联络也逐渐减少。他忽然会打电话给我,我知道,一定是有甚么古怪的司发生了。小郭知道我是最喜欢古怪事情的。我在电话中,听到了他权威的声音,道:“我的侦探社,接到了一宗奇异之极的委托!” 我“哦”地一声,道:“要你查甚么?” 小郭道:“一件谋杀案!” 我立时道:“谋杀案不是私家侦探社的业务范围,你还是多替有钱太太找她丈夫的情妇好!” 小郭给我说得连权威的声音也变得狼狈起来:“别取笑我,这件谋杀案,发生在多年前。” 我道:“多少年前?” 小郭笑道:“不知道。” 我有点生气道:“要查甚么?” 小郭道:“这还不算奇,奇怪的事,还在后面。不单不知道谋杀案甚么时候发生,而且,不知道是在甚么地方发生!” 我“嘿嘿”冷笑了两声:“十分有趣!” “十分有趣”的意思,就是一点也没有趣。因为这简直不可能。任何谋杀案,时间、地点,全是不可或缺的线索,如果连这点线索都没有,又怎么知道会有这样的一件谋杀案? 小郭忙道:“你听我说下去,托我查案的人,只知道案中死者和凶手的名字。甚至那还不能算是名字,只是一种称呼。” 我抱著姑妄听之的态度,听他讲下去。小郭道:“那件谋杀案中的死者,叫做‘小展’。” 我一听到这里,整个人都震动,忙叫道:“你等一等。” 小郭给我突如其来的吼叫声吓了一大跳:“你怎么了?” 我笑道:“没甚么,我只不过想猜一猜凶手的名字,如果你一说出来,我就不能猜了。” 小郭“哈哈”大笑:“别开玩笑了,你怎么猜得到凶手的名字?” 我道:“如果我猜到了,怎么说?” 小郭精乖伶俐,知道我神通广大,不敢小觑我,忙道:“猜到就猜到,没有怎么样。” 我叹了一声:“好吧。本来,至少可以赢你一箱好酒,那个凶手,是个女人,叫翠莲,对不对?” 我的话一出口,就听到小郭在电话中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但是随即他就道:“你认识那个委托人?” 我笑了起来:“对,一戳穿,就一点也不稀奇。你接受了没有?” 小郭道:“他能提供的线索,只是时间大约在三十多年前,地点是中国北方,山东、江苏交界处的一个农村中,凶案发生的地方,是一座油坊。在凶案地点的附近,有一条通路,两旁全是白杨树,还有一座贞节牌坊。” 我一听到“小展”两字,就知道这件怪案的委托人,一定是杨立群,所以小郭向我讲到这些,我一点也不觉得惊奇。 我只是道:“小郭,很难根据这点线索找到那地方,你该知道,近三十多年来,这个地方,经历了多少战争?经历了多少动乱?甚么油坊、牌坊,一定早已不存在了。” 小郭叹了一声:“我也这样说,可是这位杨先生,一定要我们派人去查一查。” 我“呵呵”笑著道:“生意上门,你随便派一个人去走一遭,就可以收钱,何乐而不为?” 小郭道:“可是这件事十分古怪,你想,杨先生为甚么要查这件案子?” 我知道小郭这样问,一定是杨立群未曾向他说过自己的梦,所以小郭觉得莫名其妙。我想了一想:“谁知道他是为了甚么。” 小郭感到很失望,因为我的反应很冷谈。他又讲了几句,就挂上了电话。我在放下电话之后,呆了半晌,心中想,杨立群原来真是这样认真。 自接到小郭的电话之后,又过了大半年。那天早上,我正准备出去,才到门口,门铃响,我顺手打开了门,看到门口站著一个陌生人,我问道:“请问找谁?” 那“陌生人”却道:“卫先生,是我,我是杨立群。” 他这样一说,我真吓了一大跳。本来,我认人的本领高超,可是要不是他说自己是杨立群,我真认不出他。 他变得又黑、又瘦,满面倦容,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看来像是生意失败,流落街头已有好久。我忙道:“啊,是你,你  ” 杨立群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变了?最近半年来,我完全改变了生活,那地方方的日子真不好过,生活程度低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我十分好奇道:“你到哪里去了?刚果?” 杨立群道:“当然不是。我在一个叫‘多义沟’的小地方,今天才回来,没回家,就来看你。” 我一面让他进去,一面道:“多义沟?那是甚么鬼地方?我没听说过!” 杨立群道:“多义沟是一个镇,一个小镇,离台儿庄大约有六十公里,在台儿庄以西。” 我一听“台儿庄”三字,几乎直跳起来,盯著杨立群。杨立群又现出了那种诡异的笑容。我不禁叫道:“你……去了?真的去了?” 杨立群道:“是的,我早说过,我极认真。” 我无意义地挥著手:“你……找到了?” 杨立群的神情更诡异,还带著一份异样的洋洋自得。不必等他回答,我已经道:“你真的找到了!那……油坊……居然还在?” 杨立群道:“是,落后地区有这个好处,几十年的时间,外面世界天翻地覆,日新月异,可是落后闭塞的地方,几十年一样,我先给你看这些照片,再向你讲经过!” 这时,我们已经进了客厅,一起坐了下来,我这才注意他的手中,提者一只扁平的公文包,他取出一只纸袋,然后,抽出了十来张照片。 照片是黑白照片,放得相当大,黑房技术十分差。不过,也足可以看清楚照片上的形象。我看了第一张,那是一条小路,小路两旁,全是白杨树,白杨树十分粗大,比杨立群叙述他梦境时所形容的大得多。 杨立群指著照片上的小径:“我的梦一开始,就是走在这小径上。虽然事情隔了很多年,两旁的白杨树粗大了不少,但是我一看到这条小径,就可以肯定,那是我梦中经过的小径,我太熟悉了!你看,这里有一块大石,一半埋在土中,一半露在外面,我梦中见过千次百次!” 他一面说,一面又伸手在路边的一个凸出点上,指了一指。的确,是有一块大石,埋在路边。 杨立群道:“当时我的心情,真是兴奋到了极点。” 我不禁苦笑:“我真不明白,你如何找到这条小径?” 杨立群道:“经过不十分曲折,我先委托了一间私家侦探社,叫他们派人进去查,可是那私家侦探社,号称是全亚洲最好的,却甚么也查不出来,所以我只好亲自出马。” 我听得他这样批评小郭的侦探社,心里只觉得好笑,心里想要是小郭在的话,就一定会和他打架。 杨立群又道:“我记得你说过,事情发生的地方,可能是山东南部和江苏交界之处。我从来也没有到过那个地方,但是为了要弄清楚梦境,还是不顾一切地去了。” 我“嗯”地一声:“真是勇气可嘉。” 杨立群道:“不是勇气,是决心,我决心要做一件事,就一定尽力做。我参加了一个贸易谈判代表团进去。那种闭塞社会,如果没有特权的话,根本不能做任何事。” 我佩服他有办法,只是点著头,示意他继续讲下去。杨立群又道:“在我到达后,和他们的负责人表示,我要到山东省南部和江苏省北部一行。他们问我的目的是甚么。我说,我的纺织厂,需要大量高级原棉,那一带,正是华东出产棉花最多的地方,我想去看一下,而且还可以向他们提供先进的棉花种植法,和改进棉花品种的经验。” 杨立群深谋远虑到了极点,我嘲笑:“你为甚么不对他们的负责人说你要找前生的经历?” 杨立群自然听得出我是和他开玩笑,瞪了我一眼:“扯蛋!” 我听得他那样说,不禁苦笑。“扯蛋”正是那一带的方言,意思就是胡说八道。我没有再说甚么。杨立群续道:“于是他们替我安排行程,派人和我一起去,和我一起去的那人是临城县人,也供给车子。我们从徐州起一直在附近一带兜著圈子,我装成要深入了解,有时候,往往弃车步行,一走就是一天,真是辛苦极了。” 杨立群在商业社会极成功,平日生活虽不至于穷奢极侈,但总也养尊处优,而他竟然肯到穷乡僻壤,去过这样的日子。由此可知,弄清楚他梦境中的事,对他来说,是何等重要。 一想到这一点,我对他不禁起了几分敬意,态度也改变了许多:“是,那当然辛苦。” 杨立群听出了我语意中对他的尊敬,显得很高兴:“我长途跋涉,根本一点把握也没有,心中茫茫。我对带路的那个人,他姓孙,说,要找一条两旁有白杨树的小路。他说这一带,到处全是白杨树。我说要找一座贞节片坊。他更笑了起来,说贞节牌坊更多得不得了。”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我真没想到中国有那么多从二十岁起就开始守寡的女人。真可怜,为了一座牌坊,那几十年,不知是怎么捱过来的。” 我听他忽然对女人的守寡问题大发议论,忙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将问题岔开去。杨立群又忙道:“我又说,要找一座榨油的作坊,姓孙的说油坊也到处都有。一直到有一天,经过一个叫多义沟的小镇,那小镇的街道,用石板铺起来,简直就像是拍电影的布景,两旁有些房屋店铺。这样的小镇,在这些日子,经过了许多。我们乘坐的车子,是一辆吉普车,在小镇的街道上驶过,引来了不少孩童,跟在后面,一进入这小镇,我心中已经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事情又十分凑巧  ” 他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眼中闪耀著十分兴奋的光芒:“车子在大街中停了下来,因为前面有一辆用马拉的大板车,装满了一只只形状十分奇特的竹篓。竹篓里面是一种相当粗糙的瓦坛。其中一只,想是从车上滚了下来,打碎了,瓦坛中装的油,漏了出来,许多人正用一切可以顺手拿到的东西,在将漏在地上的油盛起来,一个女人,甚至当街脱下了她的上衣,用她那件破衣服,去浸在油里,好让衣服将油吸起来带回去。” 杨立群讲得十分生动。这种情景,如果不是他真有这样的经历,不能凭空想出来。 我本来想给他讲一讲中国北方乡村的农民,如何珍惜食油的例子,但是我又急于想听他讲下去,所以忍住了没有说甚么。 杨立群继续道:“车子驶不过去,我只好落车。我一眼看到前面板车上,用红漆漆著‘第三生产大队油坊’的字样。我就向驾车的那个人道:‘你是油坊的?’那人急得脸红耳赤,正不知道怎样才好,当然因为他弄泻了一坛油。一听得我问,没好气地道:‘不是油坊的,难道是酒坊的?’姓孙的忙过来大声叱喝:‘这位是国家贵宾,你怎么这样无礼?’” 杨立群详细讲述经过,我并没有阻止他。杨立群拿起茶来,喝了一大口,又道:“赶车的被姓孙的一喝,吓得打了一个哆嗦。” 我笑了一下,道:“当地的土话,你倒学了不少回来。打哆嗦,多久没听到这样的话了。” 杨立群笑了一下:“真奇怪,一到那地方,对于当地的土话,领悟能力极高,一听就明白。而且,学著讲,也很容易上口。就是凭这一点,才使我更相信我的前生在这一带生活,所以有信念一直找下去。” 我没有向他讲,当日在简云的医务所中,他神情诡异地双手抱著头,蜷缩在地上时所讲的几乎全是那地方的土语。 杨立群又道:“那赶车的神态立时变得恭敬:‘是,是油坊来的。’我问他油坊在哪里?本来,我已经看过了超过十多个油坊,没有一个是我梦境中的。这时,我这样问,心里在想,不过多看一座油坊而已,并不存著甚么大希望。谁知那赶车的道:‘不远,不过七八里地,过了节坊就是。’我一听得他这样说,心头狂跳,一时之间,几乎窒息过去。 “而当我缓过气来时,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忽然会讲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这句话,甚至是完全未经过大脑,自然而然从我的口中滑出来:‘就是秦寡妇的那座贞节坊?’那赶车的也不觉得意外,连声道:‘是!是!’那姓孙的可能本身的职业比较特殊,立时神情变得极其惊觉和讶异,毫不客气地瞪著我:‘杨先生,你怎么知道?’ “在那地方,讲错半句话,虽然我是贵宾,一样会有极大的麻烦。可是我又实在无法解释我何以会知道的,我甚至无法解释我何以会这样讲。我只好含含糊糊地道:‘随便猜猜,就猜中了!’当然我这样的解释,不能令姓孙的满意,刹那之间,在他的脸上,现出了一股十分狰狞的神情来。 “我转过头去,不去看他,但是却大声对他道:‘孙先生,我想去看看那座油坊!’姓孙的来到我身边,压低了声音:‘杨先生,我想请问你,你一路来,棉田经过不少,你没有兴趣,对油坊那么有兴趣,究竟你有甚么目的?’ “姓孙的诘询,已经是相当严厉了。幸而我的反应快,已经迅速想好了答案,我立即道:‘孙先生,这个秘密,本来我是不想说的!’一听说是秘密,姓孙的神情更加紧张。我立时又道:‘这一带盛产棉花,棉籽可以提炼出品质很好的油,而你们的食油十分缺乏。我一直在留意油坊,是想发现是不是早已有自棉籽提炼食油的做法。我发现没有,这是一个极大的浪费。这种可供利用的资源,不应该浪费,本来我想回去之后,再向你们上级提出的。现在你既然问起,我也只好先说了!’ “我这一番编出来的话,居然有了用处,姓孙的连连点头:‘是,你说得对。中国民间也有利用棉籽榨油的,不过棉籽油有一种十分难闻的气味,所以不很受民间的欢迎!’我忙道:‘有一种化学剂,可以辟除这种难闻的气味!’ “姓孙的听了十分高兴,我们弃车步行,向前走,一面走,一面我想出种种的话,来消除姓孙的对我的疑心。等到我看到了那条小径时,却实在忍不住了,心中狂跳,不知道多辛苦,才能遏止狂呼大叫的冲动。姓孙的观察力很敏锐,他看到我呼吸急促,问:‘杨先生,你对这里的地形,好像很熟,刚才一直是你在带路,有好几条叉路,你在叉路之前,连停都不停,你以前到过这里?’ “这时候,我心头的激动、兴奋,真是难以形容。姓孙的话,我也没有十分听进去,的确,经过叉路口,连想也不想,就继续向前走,到了这条两边全是白杨的小径之后,我绝对可以肯定,我到过这里,不是在梦里到过,是真正到过!” 杨立群一口气讲到这里,才大口喝水,喘著气,向我望过来。 我也被他的叙述,带到了一个极其奇异的境界。我想了一想:“既然你是在梦中见过这条小径许多次,感到熟悉,不足为奇。”杨立群急急地道:“不是,不是,不单是熟悉,那情形,就像是我回到了自己长大的地方,太熟悉了。有许多事,在梦中未曾出现过,都一下子涌了出来,杂乱无章,但是都和眼前的环境有关。我向前奔过去,奔到了刚才我指给你看的那块石头旁,停了下来,我就立时想到,就在那块石头之后,我和翠经常相拥,而且也是在那块大石之后,我第一次触摸她的胸脯,这是我第一次抚摸一个女人的胸脯!” 杨立群越讲越激动,我忙道:“等一等,你使用‘我’这个字眼,好像不怎么对。” 杨立群瞪著我,像是并不以为那有甚么不对,过了半晌,他才道:“不对?哦,是的,我不应该说‘我’,应该说是小展。” 我道:“对,这样,才比较理智一些。你要紧紧记得,你是你,小展是小展。”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那时完全无法分得清楚,小展的经历,完全进入了我的脑子,我感到我就是小展。” 我再努力要使他和小展分开来,我道:“当时的情景或会令你迷惑,但至少现在,你应该清醒。” 杨立群低下头去好一会,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竭力要将他和小展分开来的原因。所以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来:“你只不过听我说了一个开始,等听完之后,你再下结论好不好?” 我只好答应他,因为的确,他只不过说了一个开始。 杨立群又道:“我来到小径的尽头,看到了那一座石牌坊,我害怕起来。 “过了牌坊不远,就是那座油坊。而油坊中有三个人在等我,他们会拷打我,向我逼问一些事。我在被毒打之后,又被一个自己所爱的女人杀死,我真不敢再向前走去。 “但是,我却又立即告诉自己:那是我前生的事,距今至少好几十年,我梦中所见的所遇到的,是我以前的记忆,不会是如今出现的事实,我可以放胆向前走过去。 “我在贞节牌坊前停下来,那姓孙的气喘如牛追过来,脸上现出怪异莫名的神情,望著我,一到我近前,就道:‘杨先生,你怎么啦?’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向前大踏步走去,他紧跟在我的身边。 “不多一会,我就看到了围墙和油坊的烟囱。围墙和梦中所见的多少有点不同,你看。” 杨立群给我看第二张相片,相片是在油坊外拍摄的,可以看到油坊建筑物,和那根看来十分显眼的烟囱。 杨立群指著照片上的围墙:“围墙可能倒坍过,又经过修补,你看,有些地方是新的。” 他讲到这里,又以异常兴奋的神情,指著围墙过去一点的那两扇门:“看到这两扇门没有?当时我,小展,就在这扇门前徘徊了好久,而当时,翠莲就在转角处窥伺我。” 那两扇门看来,十分残旧,的确已经有许多年历史了。 杨立群紧接著,又给我看第三张照片,那是一个后院,堆著很多杂物和一包包的豆子。几十年来,甚至连黄豆的包装法也没有改变过,用的仍是蒲草织出来的草包。院子里有很多人在工作。 杨立群解释道:“小展那次到这个院子的时候,院子里没有人。当时油坊停止生产,现在有很多人在工作,可是院子的一切,全没有变。” 我听过两个人详细对我叙述这个院子的情形,这两个人是杨立群和刘丽玲。虽然他们讲述的只是他们梦中的情形,但由于他们讲得十分详细,所以,连我一看这院子的照片,我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杨立群又给我看另一张照片,那是油坊之内的情形,他的声音也变得急促,说道:“你看,你看这石磨!你看这石磨!当他们三人毒打我的时候,我的血  ” 我大声纠正他:“小展的血!” 杨立群道:“好,小展的血,曾溅在这大石磨上。而我立时又闻到那种熟悉的气味,我在被打  小展在被打之后,就躺在这里,而翠莲,就是在这里,将……小展刺死的。” 第五部:不是冤家不聚头 照片中显示出来的,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北方乡村油坊。这个油坊,在杨立群的梦中,千百次重复地出现,实在是一件怪事,除了那是他前生的经历之外,不能再有别的解释。 杨立群也恰在这时问我:“对这一切,你有甚么解释?” 我道:“有。” 杨立群对我回答得如此快,有点惊呀:“你有甚么解释?” 我道:“那是你前生的经历。” 杨立群一听得我这样说,现出极高兴的神情来:“卫先生,你真和普通人不同,是的,那是我前生的经历……是我前生的经历。” 接著,他一张一张照片给我看:“这口井,就是那另一个人对你说,翠莲在那里看到倒影的井。” 他又取过另一张照片:“这就是那一丛荆棘,也是你说过的,翠莲曾在这里,不小心,给刺了一下。” 最后,他指著的那张照片,上面是一个老人。那老人满脸全是皱纹,说不出有多大年纪,手里拿著一杆极长的旱烟袋。 我一看之下,吃了一惊:“这……梦中那个拿旱烟袋的  ” 杨立群看出了我的吃惊,也知道我为甚么要吃惊,他道:“当然不是,那是另一个老人,他姓李,叫李得富,今年八十岁了。” 我“哦”地一声,对这个老人,没有多大的兴趣。事实上,那些照片,已足够证明很多事情了,所证明的事,如此奇玄,超越生、死界限,是灵魂和肉体关系的一种延续,这许多问题,只要略想一想,就足以令人神驰物外。我思绪相当乱,竭力镇定了一下,才道:“你找到了那些地方,可惜你无法证明曾发生过那些事。” 杨立群不说话,只是望著我微笑。他的那种神态,令得我直跳了起来,叫道:“你……也已经证实了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杨立群“哈哈”笑了起来:“不然,我为甚么替那个叫李得富的老人拍照?” 我“嗖”地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杨立群道:“看到了牌坊、油坊之后,我就在多义沟住了下来,说甚么也不肯离开。那个派来陪我的,紧张绝伦,离开了我一天,到台儿庄去请示他的上级,结果回来之后,一声也不出,想来是他的上级叫他别管我的行动。 “于是,我就开始我的调查行动。在这里,我必须说明一点,我在多义沟住的时间越久,对这个地方,就越来越熟稔,小展的经历,也更多涌进我的脑子。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展家村,现在叫甚么第三大队第七中队,我甚至可以记得,当初我……小展是怎地爬上那株老榆树去的。 “到了展家村,我就问老年人,当时有没有一个叫展大义,可是问来问去,没有人知道。” 杨立群讲到这里,我大声道:“等一等,你怎么知道小展的名字叫展大义?” 杨立群道:“我一进展家村,就自然而然知道了,就像你一觉睡醒之后,自然记得你自己的名字叫卫斯理一样。” 我闷哼了一声,没有再问甚么。 杨立群道:“我甚至来到了村西的一间相当破旧的屋子,指著那屋子:‘展大义以前就是住在这里的,有谁还记得他?’可是一样没有人知道。展家村的所有人,全是姓展的,是一族人,我问起他们是不是还保留族谱,却被人狠狠嘲笑了一顿,我又追问如今住在这屋子中的人,上代祖先的名字,可是说出来的也全不对。 “我已经找对了地方,可是却没有人知道小展,也没有人知道翠莲,这真令我发狂,我不断的向每一个人追问,并且说,如果有人能提供消息的,我可以送他们生产大队每个中队一架收音机,可以送他们抽水机,总之是他们需要的东西,我都可以送。这样,过了将近两个月,许多人,附近百余里的人都知道了,一天中午,一个中年妇人,扶著李得富,就是照片中的那个老人来见我。我和李得富的对话全部用录音机录了下来,你要不要听?” 杨立群一面说,一面已取出了一具小型录音机来,望著我,我骂道:“废话,快放出来!” 杨立群取过一只盒子,盒中有几卷微型录音带,我留意到盒上全有编号,他取过了第一号带,放进机内,按下了掣。 我立时听到了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讲的是鲁南的土语。如果不是我对各地方言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根本听不懂。 为了方便起见,我将录音带上,杨立群和李得富的对话,一字不易,录在下面。录音带中除了杨、李对话之外,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那是带李得富来的那个中年妇女。另有一个鲁南口音也相当浓的男人声音,那是陪杨立群的那个姓孙的,看来,他十分尽责,寸步不离。而当时各发音人的神态,是杨立群在放录音带时补充的。 以下就是录音带上的对话: 李:(声音苍老而含糊不清)先生,你要找一个叫展大义的人? 杨:(兴奋地)是,老太爷,你知道有这个人? 李:(打量杨,满是皱纹的脸,现出一种极奇怪的神色来)先生,你是展大义的甚么人?你怎么知道有展大义这个人? 杨:(焦急地)我不是他的甚么人,你也别管我怎么知道有这个人,我先问你,你是不是知道有展大义这个人? 李:俺怎么不知道,俺当然知道,展大义,是俺的哥哥!(神情凄楚,双眼有点发直。) 杨:(又惊又喜,但立时觉出不对)老太爷,不对吧,刚才那位大娘,说你姓李,展大义怎么会是你哥哥? 孙:(声音很凶,指著李)你可别胡乱说话。 李:(激动,向地上吐痰)俺才不扯蛋哩!俺本来姓展,家里穷,将俺卖给姓李的,所以,俺就姓李,展大义是俺大哥,俺哥俩,虽然自小分开,可是还常在一齐玩,展大义大俺七岁。 杨立群在这时,按下了录音机上的暂停掣:“我那时,拼命在回忆,是不是有这样一个弟弟,可是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或许,前生的事,要印象特别深刻才能记得起来。” 我没有表示异议,杨立群放开了暂停掣。 杨:(焦急莫名地)你还记得他? 李:俺怎么不记得?他早死哩……(屈起手指来,口中喃喃有词,慢慢地算)他死那年……俺……好像还是韩大帅发号施令,是民国   孙:(怒喝)公元   李:(有点恼怒)俺可不记得公元,是民国九年,对哩,民国九年,俺那年,刚刚二十岁,俺是属……(想不起来)…… 杨:老大爷,别算你属甚么,展大义他……他……(声音有点发颤)他是怎么死的? 李:(用手指著心口)叫人在这里捅了一刀,杀了的,俺奔去看他,他两只眼睛睁大,死得好怨,死了都不闭眼   杨:(身子剧烈地发著抖)他……死在甚么地方? 李:死在南义油坊里,俺到的时候,保安大队的人也来了,还有一个女人,在哭哭啼啼,俺认得这女人,是镇上的“破鞋”。 杨立群又按下了暂停掣,问我:“你知道‘破鞋’是甚么意思?” 我有点啼笑皆非:“快听录音带,我当然知道!” “破鞋”,就是娼妓。杨立群可能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名词,所以才觉得奇怪。而且我也可以肯定,那个在哭哭啼啼的“破鞋”,一定就是翠莲。翠莲的造型,在刘丽玲第一次向我提及之际,我就知道她不是“良家妇女”! 杨立群笑了一下,笑容十分奇怪,道:“破鞋,这名词真有意思。小展也算是可怜的了,他所爱的,是一个……一个……风尘女子!” 杨立群对小展和翠莲当年的这段情,十分感兴趣,他又道:“小展是一个甚么都不懂的毛头小伙子,翠莲却久历风尘,见过世面,卫先生,你想想,这两个人碰在一起,会有甚么样的结果?” 我闷哼了一声,不予置评,而且作了一个手势,强烈的暗示他,别再在这个问题上兜圈子,还是继续听录音带好。 可是杨立群却极其固执,还是继续发表他的意见:“那情形,就像是猫抓到了老鼠,小展一直被玩弄,直到死。” 杨立群在这样说的时候,面上的肌肉跳动著,现出了一股极其深刻的恨意。我看了心中不禁骇然。 第一次遇到杨立群,我就看出,杨立群有严重的精神病。在精神病学中,很常见的病例是“精神分裂症”。而杨立群的情形,却恰好与之相反。我不知道精神病学上,以前是不是有过杨立群这样特异的例子,只怕也没有一个专门名词。所以,只好姑妄称之为“精神合并症”。 杨立群的症状是:他将他自己和一个叫作小展的人,合而为一了!小展的感情,在他身上起作用。小展叫一个女人杀死,临死之前,心中充满了恨意。而这种恨意,如今在杨立群的身上延续。 本来,这只是杨立群一个人的事,大不了是世上多了一个精神病患者而已。我那时由于不知道事态这样严重,向杨立群讲了刘丽玲的梦。 那使得杨立群知道,杀小展的翠莲,就是某一个人。 既然在精神状态上和小展合而为一,他自然也会将翠莲和刘丽玲合而为一。那也就是说,如果他知道了刘丽玲在梦中是翠莲,或者说,他知道了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那么,会对刘丽玲采取甚么行动? 毫无疑问:报仇! 这种推论,看来相当荒诞,但是在杨立群如今这样的心态下,却又极其可能成为事实。 我庆幸只说了刘丽玲的梦,而未曾讲出做梦的是甚么人,我也相信,杨立群没有机会找出做相同的梦的人是刘丽玲。 当时,我听得杨立群这样讲,一面心中骇然,一面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他的这种想法。我想了一想:“杨先生,你心中很恨一个人?” 杨立群的反应来得极快:“是的。那破鞋!我曾这样爱她,迷恋她,肯为她做任何事,可是她却根本不将我当一回事,她杀了我!” 我听得杨立群咬牙切齿地这样讲,简直遍体生寒。我道:“杨先生,你弄错了,那不是你,那是小展。” 杨立群陡地站了起来,然后又重重坐下,指著录音机:“听完之后,你就可以肯定,以前确然有这件事发生过。” 我点头:“我同意。不必听完,也可以肯定。” 杨立群一字一顿,说得十分吃力,但也十分肯定:“我就是小展,小展就是我!” 我瞠目结舌,无话可说。我的反应还算来得十分快,我停顿了极短的时间,就道:“你这种想法,是一种精神病  ” 我的话才讲到一半,他就十分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头:“我就是小展,小展就是我!” 他又将他的心态表达了一遍,接下来他所说的话,更令我吃惊。[奇 书 网:www.q i s h u 9 9 . c o m] 杨立群道:“而且,我假定在梦中是翠莲的那个人是女人,我还不知道她是谁,只好暂时称她为‘某女人’,这个‘某女人’就是翠莲,翠莲也就是某女人!” 杨立群在这样讲的时候,直瞪著我,紧紧握著拳,令得指节骨发出“格格”的声音,看来,我如果是女性,就有可能被他当作是某女人了。 我吸了一口气,试探著问道:“我问你一个问题。” 杨立群冷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想问甚么。” 我“嗯”地一声,杨立群立时接下去道:“你想问我,如果见到了某女人,会怎么样,是不是?” 我无话可说,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点点头,表示我的确想这样问。 杨立群陡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听来十分怪异,像是他已经报了多年的深仇大恨一样,有一股极大的快意。他一面笑著,一面高声叫道:“要是叫我遇上了某女人,要是叫我遇上了她,那还用说,某女人曾经怎么对我,我也要怎样对她。” 当杨立群在高声纵笑和叫嚷之际,我的全副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以致未曾觉察到就在那时候,白素已经用钥匙打开大门,走了进来。 我一直瞪著杨立群,杨立群也一直瞪著我,我们两人都没有发现白素的进来。要不是白素先开了口,我们可能很久都不知道。 白素的声音十分镇定:“那个‘某女人’,曾经对这位先生,做了些甚么?” 白素显然是听到了杨立群的高叫,才这样问。杨立群精神极其不正常,白素的话,令得我和杨立群都陡地震动了一下,杨立群立时向白素望去。眼光之中,甚至充满了敌意。 我忙道:“这位是杨立群先生,这是白素,内人。” 杨立群“哦”地一声,神态恢复了正常,向白素行礼,白素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下。杨立群向我望来,低声道:“卫先生,向你说一句私人的话。” 白素十分识趣,一听到杨立群这样讲,立时向楼上走去,一面走,一面回过头来向我说道:“我拿点东西,马上就走,门外有人在等我。” 杨立群压低了声音:“卫先生,我将你当作唯一的朋友,所以才将这一切告诉你,你明白  ” 我不等他说完,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道:“我必须说明一点,当日,在简云的医务所中,听你叙述了梦境,回来曾和白素讨论过。” 杨立群的神情大是紧张:“那么……她知道我就是小展?” 我摇头道:“我想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你经常做一个怪梦,绝想不到你的精神状态不正常。” 杨立群对我的批评,绝不介意,呼了一口气:“那还好。还有,她……尊夫人是不是知道‘某女人’和我有相同的梦这回事?” “某女人”的梦,我就是因为白素认识刘丽玲而知道的。可是这时,我想到,杨立群一定会用尽一切方法去找“某女人”,虽然以白素的能力而论,应付有余,可是何必替她去多惹麻烦呢? 所以,我在听到杨立群这样问之后,我撒了一个谎:“不,她不知道。” 杨立群“哦”地一声:“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我冷冷地道:“当然不止我一个,至少,某女人本身也知道。” 杨立群闷哼了一声,又道:“我求你一件事,刚才我对你讲的一切,那些照片,你听过的录音,这些事,别对任何人提起。” 我道:“当然,没有必要。虽然你搜集到的一切,证明了一种十分奇妙现象的存在,证明了一个人的记忆,若干年后会在另一个人记忆系统中出现。” 我所用的词句,十分复杂,我自认这样说法,是最妥当的了。 可是杨立群听了之后,却发出了连声冷笑:“洋人学中国人说的笑话,你可曾听过?洋人忘了如何说‘请坐’,就说:‘请把你的屁股放在椅子上。’” 我多少有点尴尬:“一点也不好笑,而且和我刚才讲的话,不发生关系。” 杨立群道:“事实上,只要用简单的一个名词,就可以代替你的话。我证明的奇妙现象是:人,有前生。” 我摊了摊手:“好,我同意。这是一个极了不起的发现,有如此确实证据的例子,还不多见,你的发现,牵涉到人的生死之迷,牵涉到灵学、玄学种种方面  ” 我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道:“你是不是要等白素走了,才继续听录音带?” 因为看到他已将那小录音机收了起来,所以才这样问他。 谁知道杨立群立时答道:“不。” 我又道:“那你为甚么  ” 我这样说的时候,指了指录音机,表示不明白他为甚么要将之收起来。 我再也想不到杨立群竟会讲出这样的话来,他道:“我不准备再让你听下去。” 我陡地一呆:“那怎么行?我只听到了一半,那老人曾经确实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我还没有听完,怎么可以不让我听?” 杨立群不理会我的抗议,只道:“还有很多发现,更有趣,可以完全证明人有前生的存在,确确实实的证明,不是模棱两可的证明。” 杨立群的话,听得我心痒难熬。证明人有前生,是一个极其重大的发现。这个发现所牵涉的范围之广,真是难以形容。而最重要的是可以肯定灵魂存在。这是我近年来最感兴趣的问题,当然不肯放过一个能在这方面得到确实证据的机会。 我连忙道:“那么,让我们继续听录音带,听完录音带之后,再  ” 杨立群一挥手,打断了我的话头:“不,不再听,让你去保持你的好奇心。” 我陡地一怔,杨立群又道:“你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就像我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一样。如果你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你就必须同时满足我的好奇心。” 刹那之间,我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了。 我心中怒意陡生,提高了声音:“杨立群,你这个王八蛋,你  ” 杨立群立时抢过了我的话头去:“卫先生,我是一个商人,我相信任何事,都应该公平交易。” 他在讲了这句话之后,压低了声音:“你告诉我‘某女人’的下落,我讲全部我所搜集得到的资料,毫无保留地交给你。” 我已经料到了杨立群的意图,这时,这个意图又自他的口中,明明白白讲了出来,那更令得我怒意上扬,我不由自主扬起了拳来。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三下短促的汽车喇叭声响,白素来的时候,曾说门外有人在等她,那自然是等她的人,觉得她进来太久,在催促她。 同时,白素也自楼梯上走了下来:“怎么一回事,我好像看到有人丧失了他的绅士风度。” 我闷哼了一声:“去他妈的绅士风度。” 杨立群用手指著我:“记得,我现在是杨立群,一个成功的商人,不是一个愚蠢的乡下小伙子,你想在我身上得到点甚么,一定要付出代价。” 我瞪著他,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杨立群已经收拾好了一切东西,向我和白素挥了挥手,向门外走去。白素来到我的身前,大约这时我的神情,沮丧气恼到了极点,所以逗得白素笑了起来:“咦,怎么了?看样子你打了一个败仗。” 我有点啼笑皆非:“杨立群这小子  ” 我才讲了一句,外面又传来了两下按喇叭的声音,我道:“送你回来的是甚么人,好像很心急。” 白素道:“刘丽玲。” 送白素回来的是刘丽玲,这本来是一件极其普通的事,白素和刘丽玲本来就是好朋友。可是这时我一听之下,整个人直跳了起来,像是遭到了电殛。 刘丽玲! 刘丽玲的车子,显然就停在我住所的门口,而杨立群,正从我住所走出去。 杨立群一走出去,一定可以看到刘丽玲。 杨立群看到刘丽玲,本来也没有甚么特别,人生这样的遇合,不知每分钟有多少宗。可是,他们两个人的情形却不同。 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 杨立群的“前生”是小展。 杨立群要尽一切力量找寻的“某女人”就是刘丽玲! 白素看到我神态如此异特,她也怔了一怔,她可能还不是完全明白,或者是我刚才向她介绍“杨立群”这个人的名字之际,她未曾留意。可是这时,她看到了我吃惊的程度,她一定已经明白了。 她在刹那间,神情也变得十分吃惊,以致我们两人,不由自主握住了手,白素低声道:“他们两个  ” 我压低了声音:“希望杨立群走过去,没看见就算了。” 白素吸了一口气:“我们出去看看。” 我点著头,我们一起走向门口,推开门,一推开门,我们就呆住了。 我们所看到的情景,其实普通之极,不过是一男一女在交谈,一个在车内,一个在车外,但是这一男一女,是杨立群和刘丽玲!我的心头怦怦乱跳,脸色泛白。 看刘丽玲和杨立群两个人的神情,显然由于初次见面,在有礼貌地交谈,但是我却已像是看到了一种极其凶险的凶兆。 这种“看到凶兆”的感觉,强烈之至。 刘丽玲的前生,曾杀死了杨立群的前生,杨立群已经肯定地提到过,如果他找到了“某女人”,他就要报仇。而如今,他就和“某女人”在讲话。 当然,杨立群不知道如今在和他讲话的那个人就是他要找的“某女人”,但如果他们从此相识,交往下去,他总会有知道的一天。而当他知道了之后,结果如何,真叫人不寒而栗。 一时之间,我僵立著,心中乱成了一片,所想到的只是果报、孽缘这一类的问题。本来,人海茫茫,杨立群和刘丽玲相识的机会,讲起或然率来,真是微乎其微。可是,偏偏一个凑巧的机会,他们相识了,而他们的“前生”,又有著这样纠缠不清的关系。 我突然又想起,杨立群曾向我提及“反证明”的事,而他也根据“反证”,证明了他和刘丽玲的前生。 杨立群和刘丽玲,由于前生有纠缠,所以今生无论如何,总有机会相识。这样的因果,如果反过来说,是不是一个人的一生,和他发生各种各样不同关系的其他人,全在前生和他有过各种各样的纠缠? 想到这里,我心中更乱,无法想下去。 我只看到,白素想向前走去,但是神情犹豫,也走得很慢。我敢断定,她心中一定在想著我所想的同一问题。 而眼前的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也讲得好像越来越投机,刘丽玲打开车门走出来。刘丽玲本来就是一个极能吸引人的美女,这时,她只不过随随便便穿著一条白色的长裤,和一件碎花衬衣。可是却衬的玉腿修长,纤腰细细,再加上长发飞扬,风姿之佳,任何男人看了,都会自心中发出赞叹声来。 而杨立群一看到刘丽玲自车中跨出来,显然是整个人都叫刘丽玲吸引过去,他双眼之中露出的那种光芒,简直就像是一个在热恋中的少男。我相信任何女性一接触到这种眼光,就可以立时感到:这个男人,心中正对我感到极度的兴趣。所以,我看到刘丽玲一接触到了杨立群的眼光之后,立时现出了一种矜持的神态,避开了杨立群的目光。而杨立群,也显然压制著他心中的热情,维持著绅士的礼貌。 当刘丽玲向他伸出手来之际,他们只是轻轻地互握著,而且立时松开手。 接著,我又听他们在互相交换著名字,刘丽玲作了一个“请”字的手势,杨立群探进头去,看看车子。 在这时候,我和白素两人,互望了一眼,只好苦笑。我们都想问对方一句话:“怎么样?”可是都没有说出口来。 我向前走去,尽力维持镇定,向刘丽玲挥了挥手:“原来你们认识的?” 刘丽玲掠了掠头发:“才认识。他走出来,说女人不应该开这种跑车,我反问他为甚么,他讲了一些不成理由的理由。” 杨立群在察看车子的仪表,听得刘丽玲这样说,自车厢中缩回身子来:“这种高级跑车,专为男人驾驶设计。” 刘丽玲一昂头:“我用了大半年,没有甚么不对劲。” 杨立群笑了起来:“当然,它可以行驶,但是它的优越性能,全被埋没。” 刘丽玲侧著头,望著杨立群:“请举出一项这车子的优越性能。” 杨立群:“从静止到六十哩,加速时间是六点二秒,有一种更新型的,已经进展到五点九秒,我看你就无法发挥这项性能。” 刘丽玲的微笑,挂著一丝高傲:“要不要打赌试一试?” 杨立群和刘丽玲虽然在争执,但是一男一女在发生这样的争执,那正是感情发展的开始。 而我极不愿意看到杨立群和刘丽玲有感情发生。所以,当我看到刘丽玲一问,杨立群像是迫不急待想要答应,我忙道:“不必赌了,刘小姐有高级驾驶执照517Ζ,一定可以发挥这车子的最佳性能  ”同时,我又推著白素:“刘小姐刚才催了你几次,你们一定有急事,你快上车吧。” 我是想推白素上车,刘丽玲载著白素离去,那么,就算杨立群一看到刘丽玲就双眼发光,也许从此以后,他们两个人再也没有相遇的机会,那么,自然一切天下太平了。 白素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她一被我轻轻推了一下,立时想跨进车去。可是刘丽玲却一下把她拉住:“我不能送你去了,这位杨先生轻视女性,应该得到一点教训。” 杨立群随即仰天打了一个“哈哈”,一副不以为然,只管“放马过来”的神态。刘丽玲立时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杨立群也老实不客气地上车,刘丽玲坐上了驾驶位,关上车门,向白素说了一声“对不起”,“轰”地一声响,车子已经绝尘而去,转眼之间,便已经看不见了。 我和白素像傻瓜一样地站著,一动也不动。而两个人之间,我更像傻瓜一些。 过了好半晌,白素才道:“他们认识了。” 我重复著:“他们认识了。” 白素又道:“他们相互之间,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 我苦笑道:“何止有兴趣!” 白素道:“那怎么办?” 我搓著手:“没有办法。刚才我想到过,由于他们前生有纠缠,今生,一定会把纠缠继续下去,所以,不论怎样,他们总会相识。” 白素苦笑著,望著我:“我和你成为夫妻,是不是也是前生有纠缠的缘故?” 我叹了一声:“照我刚才的想法,岂止是夫妇、子女、父母、朋友,甚至邻居,以及一切相识,更甚至是在马路上对面相遇的一个陌生人,都有各种因果关系在内。” 白素的神情有点发怔:“那,是不是就是一个‘缘’字呢?” 我摊著手:“缘、孽、因果,随便你怎么说,反正就是那样。” 白素叹了一声:“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如果有了感情,发展下去,会怎么样?” 我苦笑了一下:“如果杨立群知道了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  ” 白素打断了我的话头:“不要做这样的假设,要假设杨立群根本不知道。” 我想了一想:“结果一样。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杨立群的前生是小展。在前生,翠莲杀了小展。照因果报应的规律来看,这一生,当然是杨立群把刘丽玲杀掉!” 白素陡地一震,叫了起来:“不!” 白素平时绝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可是这时,她感到了真正的吃惊。不但是她吃惊,连我也一样吃惊。 一件可以预见的不幸事,可是我们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白素道:“我们应该做点甚么,阻止这件事发生!” 我苦笑了一下:“白大小姐,你再神通广大,只怕也扭不过因果规律吧!” 白素不断地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我想了一会:“我们不必站在街头上讨论这件事,你想到那里去?” 白素道:“本来,想去买点东西,现在不想去了。” 我挽著她,回到了屋子中,坐了下来,两人默然相对半晌。 我道:“让刘丽玲知道,比较好些?她和杨立群交往会有危险!” 白素苦笑道:“怎么告诉她?难道对她说,和杨立群维持来往,结果会给杨立群杀掉?” 我被白素的话逗得笑了起来:“当然不是这样对她说,我们可以提醒她,杨立群就是她梦里的小展!” 白素道:“那有甚么作用?” 我道:“有作用,她自己心里有数,她前生杀过小展,小展今生是杨立群,有前世因果的纠缠,杨立群会对她不利。她如果明白,就不会和杨立群来往,会疏远他。” 白素苦笑著,望著我,她的神情也十分苦涩:“如果有因果报应这回事,难道可以藉一个简单的警告就避免?” 我呆了半晌:“恐怕……不能。” 白素道:“既然不能的话,那我们还是  ” 我不等她讲完,就接下去道:“那我们还是别去理他们的好。” 白素喃喃地道:“听其自然?” 我道:“这是唯一的办法,只好听其自然。” 白素叹了一声:“听其自然!事情发展下去会怎么样?我们已经预测到会有一个悲惨的结局,但是却无能为力,等到惨事真的发生之后,我们是不是会自咎?” 白素问的,正是困扰著我的问题。但我没有答案。我相信白素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我们这样的情形下,都不可能有甚么答案。 我苦笑了一下:“我们会很不舒服,但我想不必内咎,因为事情并不是我们促成的,前世的因果纠缠,今生来了结,那是冥冥中的一种安排,不是任何人力所能挽回。” 白素又叹了一声,说道:“也只好这样了。不过,我还想做一点事。” 我用疑惑的眼光望著她,白素的神情很坚决:“我要尽一切可能了解她和杨立群之间感情发展的经过,和他们相处的情形。” 我瞪著眼:“那又有甚么用?” 白素道:“现在我也说不上来,但是我希望能在紧要关头,尽一点力,尽可能阻止惨事的发生。” 我没有再说甚么。 反正照白素的计画去做,也不会有害处。我道:“可以,最好不要太著痕迹。” 第六部:热恋 很快过去了三个月。 在这三个月之中,杨立群和刘丽玲的感情,进展得十分神速,三个月之后,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有了第一次幽会。 刘丽玲和杨立群两人之间的感情发展的经过,如果落在一个擅写爱情故事的人手中,可以成为一篇极其动人的爱情文艺长篇小说。只可惜我不擅于描述这类故事,所以只好将他们从相识到第一次幽会间感情的发展,作一个简略的叙述。当然,他们在第一次幽会之后,感情继续发展,也会用同一个方式写出来。 刘丽玲对杨立群第一个印象很不好。当时杨立群从我家里出来,他才从北方来,困苦的生活,令得他看来憔悴,风尘仆仆,十足像一个流浪汉。 可是杨立群毕竟是一个成功人物,憔悴疲倦的外型,并不能掩饰他那种独特的神采,所以,当他被刘丽玲的艳光所吸引,而走到车子附近,一开口,谈到车子之际,刘丽玲也立时被他所吸引。 刘丽玲的最大兴趣之一是开快车,而杨立群也恰好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开始的时候,他们虽然对于刘丽玲所驾驶的那种跑车,在意见上发生争执,而当刘丽玲载著杨立群疾驶而去之后不久,杨立群竟对这种跑车的性能,了若指掌,已经使刘丽玲佩服得难以形容。 等到杨立群坐上了驾驶座,将这种跑车的性能,发挥到淋漓尽致的时候,刘丽玲更加佩服,直到几小时之后,他们已经尽了兴,双方才互相介绍自己。当刘丽玲拿著杨立群的名片,看著名片上一连串衔头,心中更是惊讶,她望著名片,又望了望眼前几乎有点衣衫褴褛的杨立群:“你在干甚么?微服私访?” (我知道这些经过,全是白素事后了解到,向我转述的,而我用他们两人直接交谈的方式写出来,以便各位容易明白当时的情形。) 杨立群笑著,说道:“当然不是,我到了一个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地方,去做一件你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刘丽玲睁大眼,望著杨立群:“哦?甚么事?” (刘丽玲这样问,可能是由于真的好奇,也可能只是顺口一问。但当我听得白素这样叙述,心中十分紧张。因为我见过刘丽玲,知道她是一个美女。美女有异样的魅力,会使一个男人对她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话来。要是杨立群将他做过的事,到过的地方讲了出来,刘丽玲就立刻可以知道两个人的梦是一样的了。) (谢天谢地,杨立群没有讲。) 杨立群笑了笑:“讲出来你也不相信,十分荒诞无稽。” 杨立群所做的是:去寻找一个他从小就不断在做的梦,这种事,当然不容易使人相信,杨立群这样回答,十分得体。而刘丽玲也没有再追问下去,或许是她觉得,初相识,不应该对他人的私事,寻根究底。而以后,刘丽玲也没有再问及为何初见面的那天,杨立群的装扮、神情,那样特异。 而且,以后,杨立群和刘丽玲之间,也没有再在这件事上作过任何谈论。 所以,从他们相识起,到第一次幽会的三个月中,他们两个人之间,还绝不知道相互之间有一个同样的梦。杨立群当然也绝想不到,几乎和他天天见面的美女,就是他千方百计要寻找的那个“某女人”。 第一次交往的经过极其愉快,他们在分手时,订了下一次的约会。那一天晚上,当他们两人尽兴在公路上飞驰之后,由刘丽玲送杨立群回家。 杨立群和刘丽玲共处的那几小时之中,精神愉快到极。可是当刘丽玲驾著车,转过街角,已经可以看到杨立群那幢精致的小洋房之际,杨立群的情绪,迅速转变,他甚至有点粗暴,叫道:“停!停车!” 刘丽玲立时煞车,车子高速前进,突然停车,轮胎和路面磨擦,发出了一阵难听的“吱吱”声。停下车之后,刘丽玲转过头,望向有点心神恍惚的杨立群:“在考验我的驾驶技术?”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不,我到家了,谢谢你送我回家。” 刘丽玲四面看了一下,她停车的地方,四面全是空地,她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你住在草地上,好像也看不到你搭的帐幕。” 杨立群向前面那幢小洋房指了一指,表示那才是他的住所。刘丽玲笑了起来,说道:“第一次送你回家,我也不敢希望你请我进去喝杯酒,但是送到门口,轻轻吻别,总可以吧?”刘丽玲讲的话,通常是男性在第一次约会之后送女性回家时说的。 刘丽玲这时,当然是看出杨立群的神情有点尴尬,而且也猜到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才故意这样讲,逗杨立群。 杨立群望了望刘丽玲片刻,才道:“我很想请你去喝一杯酒,可是,有人不肯。” 刘丽玲“哦”地一声:“对,杨太太。” 杨立群道:“是的,她。”他停了一停,才又道:“对不起,我早没有对你说。” 刘丽玲极大方,摊了摊手:“没有必要早对我说,而且当初我们也没有机会谈到你的婚姻状况。” 杨立群没有再说些甚么,他一手推开车门,在准备跨出去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来,身子倾向刘丽玲,刘丽玲立时向后侧了侧身子。 刘丽玲对白素说:“当然,他想吻我,可是我却避开了他,他一看到我身子向后侧,便停止了行动,只是伸手在我的手背上,用他的手指,轻轻捺了一下,现出一个极其无可奈何的笑容,跨出车子,轻轻关上车门,直了直身子,然后又弯下身来,隔著车窗,望了我一眼,才一步一步,向他的住所走去。每一步都转过头来,望我一下,他走进屋子,我才驾车离去,在回家的途中,我驶得十分慢。” 白素没有表示意见,只是“嗯”地一声。 刘丽玲坐得更舒服一点,脸向上:“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爱他,他也爱我,奇妙到极点,偶然的相遇,互相吸引。” 到这时候,白素不能不表示意见了,她小心地提起来:“可是,杨先生已经有了妻子,而且,我想你也不至于相信男人的‘妻子不了解我’!” 刘丽玲道:“当然我知道他有妻子,可是夫妻是夫妻,爱情是爱情,爱情和婚姻,完全是两回事。” 白素“哦”的一声:“我不知道原来你还擅长于爱情文艺小说!” 对白素这样讲法,刘丽玲的心中非常不高兴,她道:“不是写小说,这是人生。这真是人生,我遇到了他,他遇到了我,我们彼此,在第一小时的交往之中,就可以互相明白地知道,我们在一起,无比快乐。人生除了追求快乐之外,还能追求甚么?” 白素叹了一口气,没再说甚么。 至于杨立群那天回家之后的情形,后来杨立群讲给刘丽玲听,刘丽玲也转述了出来。由于整件事发展到后来,错综复杂之极,所以杨立群和他妻子之间,发生了一些甚么事,也很有记述一下的必要。 门打开,杨立群走进门,门内是个小小的花园。杨立群一进门,就不禁皱了皱眉。 杨立群在的时候,小花园中的花草树木,由他亲自打理,一切都很整洁,这时,他看到的是杂草丛生的一幅草地,一圈玫瑰花,大都已经枯黄,几朵瘦小的花朵,正在挣扎著开放。 杨立群略停了一停,抬起头来,就看到他的妻子,站在建筑物的门口。 简单地介绍一下杨立群的妻子孔玉贞女士。她受过高等教育,出身富裕家庭。父亲是本地一个十分有名望的工业家,发迹甚早。老一代的工业家在经营方式上比较保守,所以近几年来,好像有点黯然失色。不过孔家的企业,仍然实力雄厚。 孔玉贞和杨立群在美国留学时认识,两个人念的大学不同,但是留学生之间互相常有来往,所以成了密友,然后,成为夫妇。 结婚之后回来,杨立群开创事业,成就一天比一天大,当年谈情说爱时的热情,却一天比一天减退,夫妇间感情开始减退,事实上,不能怪任何一方,由男女双方性格所造成。 有的男女,可以长期相处,但是有的,却不能长期相处,孔玉贞和杨立群,不幸属于后者。杨立群极好活动,有永无止境的活力,而孔玉贞却一点也不好动,只希望享受丈夫给她的温馨。对于丈夫兴高采烈的活动,尤其是事业上的活动和成就,每当杨立群向孔玉贞提及时,在孔玉贞看来,实在没有甚么了不起,因为她自小就生长在一个事业成功的家庭之中。 孔玉贞反应冷淡,每一次都令得杨立群为之气沮,极不愉快。 另一方面,他们性生活不协调,孔玉贞保守,使得杨立群到外面去结识女人。等到事情一次两次被孔玉贞知道之后,夫妻之间的感情,自然更加冷淡。 感情冷淡,是极其可怕的恶性循环,只是越来越向坏方面滚下去,而不会有奇迹式的向好方面情形出现。 杨立群和孔玉贞之间的情形,就是如此,他们同床异梦,已经快久。这时,杨立群进门,看见孔玉贞站在楼梯口,冷冷地望著他。杨立群走向楼梯,说道:“我回来了!” 出远门回来,夫妻小别重逢,在正常的情形下,有许多话可以说。但是他们夫妇关系不正常,所以杨立群在讲了那一句话之后,竟然没有别的话可以说下去。而且这时候,如果有另外有一条路可以上楼的话,他一定会绕道而行,避开孔玉贞。 孔玉贞神情冰冷,冷冷地道:“送你回来的那个女人,怎么不请她进来坐坐?” 以孔玉贞的教养而言,“那个女人”这样的话不应该出口,她至少应该说“那位小姐”,但是由于她心中极其不满,所以连带讲话也粗俗了许多。这种说话的语气,令得杨立群立时起了极大的反感,他也没有了风度,冷笑道:“或许人家根本不喜欢看到你。” 孔玉贞提高了声音:“像你一样,不喜欢看到我?” 杨立群才从和刘丽玲相处的极度愉快之中回来,孔玉贞的那种态度,就令他更反感,他竟毫不考虑地道:“是,我不喜欢。” 孔玉贞的脸色更难看,声音也变的更尖利:“那你为甚么要回来?” 杨立群立时转身,大踏步走向门口,才转过身来,对扶住了楼梯扶手、身子不由自主发抖的孔玉贞道:“是的,我不应该回来,我做错了,现在,我改正错误。” 杨立群说完了这句话,一脚踢开门,向外就走,孔玉贞直了直身子,想叫住他,可是自尊心令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杨立群出了屋子,当晚住宿在酒店中。第二天回公司处理事务,一方面又和刘丽玲通电话。他们有了第二次约会。 第二次约会,据刘丽玲的叙述,十分隆重。那是在第一次偶遇之后的第一次正式约会,刘丽玲刻意打扮,而杨立群,也精心修饰。 精心修饰的杨立群,看起来一切全随随便便,但是却又令人感到极度的舒适。打扮得恰到好处的刘丽玲,更是艳光四射。 从黄昏时开始,一直到午夜,才想到该分手了,时间在他们相聚时,几乎不存在,一分钟像一秒钟那样快速地溜走,蓦然之间,已是午夜。 他们在刘丽玲的车子中,刘丽玲的头向后略仰,令得她的一头长发,瀑布一样地向下泻,衬著乳白色的汽车坐椅背,看来极其迷人。 她眨著眼:“还是我送你回家?” 杨立群也将身子向后靠,靠成了一个和刘丽玲身子倾斜度平行的角度,侧著脸,望著刘丽玲,道:“那天,我一进去就出来,以后一直住在酒店。” 刘丽玲“哦”地一声:“酒店,不是家?” “酒店当然不是家,可是  ”杨立群的声音变得低沉:“酒店也有酒店的好处。” 刘丽玲娇笑了起来:“譬如说,可以招来各种各样的女人!” 杨立群微笑著,并不否认,他很明白,在刘丽玲这样的女性面前,不必自认为道德君子。一个浪子型的男人,更能够令得刘丽玲倾心。他道:“是的,像昨天,就有两个金发美人。” “两个?”刘丽玲扬起眉来,眼望著外面。 “两个。”杨立群的声音很低沉。 刘丽玲没有说甚么,只是突然之间,发动车子,车子直冲向前,由郊外到达市区,然后,又突然停车,仍然不望杨立群,说道:“请下车。” 杨立群一言不发,打开车门,将刘丽玲的手轻轻拉起来,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就向外走开去。 刘丽玲在车子里,一直望著杨立群的背影,咬著下唇,心中一片迷惘,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些甚么才好。不过在紊乱的心情中,有一点她倒可以肯定,她爱上了杨立群,另一点也可以肯定的是,杨立群也爱她。 这样的爱情,在成年人之间,应该没有问题,问题是在于两个人如何在一个适当的场合之下,打破双方间的矜持,迅速地使双方的关系变得更直接,不必再依靠筑起提防的语言,来保护自己的自尊心。 这样的机会,在以后几次的约会之中,都没有出现,但是杨立群和刘丽玲之间的感情,却越来越进展,直到那一天,在杨立群的游艇的甲板上,夕阳西下,游艇停在远离尘嚣的海面上,他们两人并头躺著,让海风围著他们的身子。 杨立群的眼向下,陶醉在刘丽玲修长润滑的双腿上,刘丽玲的头发,被风吹起,抚在杨立群的脸上。杨立群伸了伸手臂,刘丽玲自然而然,抬了抬头,枕在杨立群的手臂上。 两人的呼吸,都开始有点急促,刘丽玲道:“昨天,我在律师那里,签了字。” 杨立群转过脸去,刘丽玲也恰好转过脸来,杨立群现出了一个询问的神色来,刘丽玲的声音很低:“我签了字,他也签了字,我的离婚手续已经完全办好了。” 杨立群“哦”地一声,没有别的反应。 曾经结过婚,这是刘丽玲的一个秘密,她不想人家知道这个秘密,也不会轻易对人讲起,但这时,她认为应该对杨立群说明这件事。这是一种十分微妙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到了一定的时候,在一定的场合下,有了一定的机缘做基础,一个人会向另一个人,吐露一些心中的秘密。 杨立群的反应,看来不经意和冷淡,这令得刘丽玲有点尴尬。 刘丽玲略带自嘲地道:“我曾经结过婚,你想不到吗?” 杨立群的神态,看来一本正经:“是的,真想不到。”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刘丽玲的心中,正在不知是甚么滋味之际,杨立群已经立时道:“因为我还是一个处男,想不到那么多。” 他讲完这句话之后,就哈哈大笑起来,刘丽玲一跃而起,作势要踢他。他捉住了刘丽玲的脚踝,刘丽玲倒了下来,两人紧紧拥在一齐,在甲板上打著滚,一直滚到一堆缆绳旁边才停止。 游艇在海上,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启航回市区,刘丽玲在两天后,和白素一起吃午饭时,偷偷地将经过告诉了白素。 白素当时正在喝汤,她不是不够镇定的人,可是听了之后,手也不禁有点发抖,她忙道:“丽玲,我认为,不论你多么爱一个男人,在他面前,多少还是保留一点最后秘密的好。” 刘丽玲满脸春风:“我不想在他面前,保留任何秘密,我想他也是一样。” 白素更加吃惊:“你准备对他说一切关于你的事?甚至……包括……那个梦?” 白素在说到“那个梦”之际,声音变得十分低,而且充满了神秘。刘丽玲的脸色,在听了白素的话之后,迅速变得忧郁,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她才道:“这个梦,我不会对他说。可是如果我们生活在一起,他一定会知道。” 白素盯住她:“难道你一直  ” 刘丽玲道:“是的,除非我不做这个梦,不然,一到最后,我一刀刺进了……” 白素忙道:“不是你刺人,是梦中的那个女人用刀刺人。” 刘丽玲苦笑了一下:“那个女人就是我!一定就是我!” 白素按住了她的手臂:“你绝不能这样想,那不过是一场梦,那个女人,是你在梦中的化身。” 刘丽玲的神情更苦涩:“为甚么我会有这样的梦?梦中的那个女人,一定是我……我在甚么时候的经历,或许,是我的前生?” 这是在刘丽玲口中首先提出“前生”两个字来,白素一听,连忙用旁话打岔:“前生?人对于今生的事,尚且不能知道,还谈甚么前生?” 刘丽玲呆了片刻,才道:“总之,每次有这样的梦,梦醒之后,我一定会发出极其惊恐的呼叫声,在惊叫中醒来,这种情形,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他一定会问我,我该怎么说?” 白素又吃了一惊:“丽玲,你才跟我说你们在游艇上……怎么那么快就讨论到同居了?” 刘丽玲大方地笑了一下:“不是讨论到同居,而是已经同居了。” 白素“哦”地一声,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过了一会,她才道:“可能我的脑筋太古老了,有点不适合这个时代的男女关系。” 刘丽玲道:“当然,因为你有十分美满的幸福婚姻,不需要另外再去追求可以给自己快乐的男女关系,所以你才觉得意外。像我这样,可以令我感到快乐的男女关系,简直是生命的组成部分,一旦有了这样的爱情,我可不愿意浪费半秒钟。” 白素似是“哦哦”地应著。刘丽玲道:“我们既然已经相爱,又全是成年人,何必再忸怩,他已经搬到我的住所来。” 白素总算明白了刘丽玲和杨立群之间的最近关系,她试探著问:“那么,在你们一起的几晚之中,你并没有做……那个梦?” 刘丽玲道:“还没有,但是我知道,迟早,我一定会做这个梦,一定会在尖叫中醒过来。” 白素紧握著她的手:“就算是,也不要紧,你就说做了一个恶梦,任何人都会做恶梦,他也不会追根寻底。” 刘丽玲用汤匙搅著汤,低声道:“唯有这样解释,唉,真不知道为甚么会有这样的梦。” 白素没有再说甚么,刘丽玲在忧郁了一会之后,又开朗了,像是一个初恋的小女孩,向白素说了许多有关杨立群的事,在她眼中看来,杨立群没有一样不好,每一个小动作都很可爱。沉醉在爱河的人,看起对方来,全是那样。 白素在向我转述这些情形之后,摇著头:“杨立群和刘丽玲还完全不知道他们前生有纠缠,看来杨立群也很小心,不至于将自己的梦对刘丽玲提起。” 我叹了一声:“正如你所说,知道和不知道,结果一样,他们相识,相爱,甚至已经生活在一起了。” 白素想了片刻:“如果他们知道,可能不同,杨立群会由爱转恨,把她杀了报仇!” 我打了一个寒战:“你说得太可怕了。” 白素喃喃地道:“但愿永远不会发生。” 事情是总会发生的。正如刘丽玲所说,只要她和杨立群生活在一起,只要她再做这个梦,这个秘密,就很难维持下去。 那一天晚上,和刘丽玲,杨立群同居之后的其它日子,并没有分别,下午五时半,他们两人的车子,在一个十字路口会合。然后,就像繁忙的都市马路,只有他们两个人在驾车,他们像顽童一样地追逐,甚至突然停下来,两架车靠在一起,然后自窗中探出头来,迅速地一吻,而不顾前后左右人的大声嚣骂或吹口哨。 到家之后  还是刘丽玲的住所。刘丽玲本身事业极成功,她过著豪华的生活,她的住所,布置得十分舒适。刘丽玲和杨立群的同居生活,有一个其他男女所没有的优点,就是他们两个人全不在乎钱,所以谁住在谁的屋子里,都不会有自卑感。 一进门,他们两人就热烈地拥抱,然后,是炽热得连钢板也会融化的一个多小时,他们才嘻哈笑著沐浴,开始播放音乐,一起煮食、进餐,然后再沉浸在音乐之中。在他们两人的天地之中,只有欢乐。 午夜,他们并头躺了下来。不久,刘丽玲先睡著了。才睡著不久,她就开始做梦,梦一开始,她在一口井旁,从水中的倒影之中看著自己。 在梦中,刘丽玲不再是刘丽玲,是一个叫翠莲的女人。 梦境一丝不变,到了最后,翠莲一刀刺进了小展,小展用那种怨恨之至的眼光,望向翠莲,梦醒了! 和以往无数次一样,刘丽玲是在极度的惊恐之中,尖叫著惊醒的,而且身子立时坐了起来,睁大了眼。 事后,刘丽玲对白素这样说:“我一坐起来,立时睁大了眼,但是在最初的一刹那间,我甚么也看不到,只感到梦里面,那个小伙子怨毒无比的眼光,仍然在我的面前,我实在太惊恐了,意识到,立群就在我的身边,我不应该尖叫,他会问我为甚么,我不想他知道我经常会做这种怪梦,可是我却实在忍不住。” 白素问道:“为甚么?你是一个很有自制力的人。” 刘丽玲苦笑道:“因为那时,我已经完全清醒了,完全从梦中醒了过来。” 白素听得莫名其妙:“既然完全醒了过来,那你更应该  ” 白素的意思是,既然完全清醒了,就更可以忍住尖叫,忘掉梦中的惊恐。 刘丽玲在不由自主地喘著气:“是,我已经完全清醒了,可是我却清楚看到,有一对充满怨毒的眼睛,就是梦中的那一对,就在我的面前,就在我的面前!” 当时,这样的情景,一定令得刘丽玲骇惧已极,所以她向白素讲到这里,她不由自主,用手遮住了眼。白素也听得心头乱跳,勉强说了一句:“那……怎么会,不会的。” 刘丽玲道:“一看到那对眼睛,又尖叫起来,但是我立时发现,用那种眼神望著我的是立群,他也坐著,满头是汗,甚至额上的青筋也现了出来,而且,在大口喘著气,样子极其痛苦。” 白素“啊”地一声,她已经猜到发生了甚么事,但是却没有说甚么。 刘丽玲又道:“我叫了两声,立群一直望著我,我勉力定了定神:‘立群,你干甚么?’立群又喘了几声,才十分软弱无力地道:‘对不起,吓著你了,我才做了一个恶梦。’我‘哦’了一声:‘我也才做了一个恶梦。’立群的神态,迅速地恢复了正常,他抹著额上的汗:‘一定是太疲倦了,所以才会做恶梦。’我表示同意,我们又躺了下来。” 白素听得十分紧张:“他没有问你做甚么恶梦?” 刘丽玲道:“没有。为甚么要问?我也没有问他,恶梦就是恶梦,每一个人都会做,有甚么好问!” 当白素向我转述之际,我听到这里,不禁叹了一声:“偏偏他们两人的恶梦不同!” 白素吸了一口气:“你有没有留意到刘丽玲叙述,他们两人,同一时间惊醒?” 我怔了一怔:“是,这说明他们两人,同时进入梦境,在梦境所发生的一切,完全配合,翠莲一刀刺进小展胸口,也正是小展中刀的时候。” 白素现了骇然的神情来:“以前就是这样?还是当他们两人睡在一起之后,才是这样?” 我苦笑道:“谁知道!”我讲了之后,顿了一顿,才道:“第一次,他们两人互相不问对方做了甚么恶梦,第二次可能也不问,第三次呢?以后许多次呢?只要一问,杨立群就立刻可以知道他要找的‘某女人’是甚么人!” 白素苦笑道:“照他们两人如今热恋的情形来看,就算杨立群知道了,怕也不会怎么样吧?” 我重复著白素的话,语音苦涩:“怕也不会怎么样吧,谁知道事情发展下去会怎么样!” 白素苦笑道:“最安全的方法,当然就趁现在就拆开他们,但是我想,世界上没有人,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做到这一点。” 我叹了一声,我也相信是。杨立群和刘丽玲都不是少男少女,他们都极有主见,这一类的人,绝不轻易言爱,而一旦爱情将他们联系在一起,也就没有甚么力量可以拆开他们。我又叹了一声:“只好由得他们,看来,不论事情如何发展,都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 白素的神情很难过:“我们两人最难过,明知会有事情发生,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也神情苦涩:“那有甚么办法,或许这也是前生因果。说不定你的前生,就是那个瘦长子。” 白素“呸”地一声:“你才是那个拿旱烟袋的。”这样一说,气氛轻松了许多,反正也是没办法的事,也只好丢开一边。 在刘丽玲和杨立群同时“做恶梦”的第二天,刘丽玲就向白素叙述了经过,白素在中午向我转述,下午,她不在家,我正在整理一些文件,和另外一件怪异的事情有关,日后我会记述出来。 下午三时,门铃突然响起,我听到老蔡去开门,又吩咐来客等一等,我伸手翻了翻记事本,今天下午三时,我并没有约会,可知来人是不速之客,并未经过预约。 我听到老蔡拒客的声音,而来人则在嚷叫:“让我见他,有要紧的事。” 我一听声音,那是杨立群。 我站了起来,打开书房门,看到杨立群正推开老蔡,向上走来,我沉下脸:“杨先生,你有所谓要紧的事,我没有!” 杨立群呆了一呆,他当然听得出我言词之中的不满,可是他还是迅速向上走来,来到我的面前,直视著我。 我也瞪著他,足有半分钟之久,他才道:“好,我认输了。” 我一听,失声笑了起来:“杨先生,我和你之间,并无任何赌赛,有甚么输赢?” 杨立群一怔,陡然叫道:“有。我赌你会忍不住好奇心,想继续知道我搜集到的资料。” 我一面让他进书房坐,一面哈哈大笑:“你证实了人有前生,对于你前生的一些细节问题,怎么会有兴趣?” 杨立群才坐下,又陡地站了起来:“你一定有兴趣,一定会有。” 我摊开双手,道:“好吧,你一口咬定我会有兴趣,我也不妨听一听。” 杨立群立时道:“可是,你得告诉我,那个‘某女人’是谁,在哪里!” 我又笑了起来:“杨先生,你曾自称自己是个商人,我看你是不太成功。你有一批水货,每天白付仓租,有人肯代你免费运走,已经上上大吉,你还有甚么条件讨价还价?” 杨立群睁大著眼,望著我,大口喘著气。他那时候的样子,和上次收拾录音带离去时的那种狡狯神情相比,有天渊之别,看来可怜的很。 我正想开口劝他,别再枉费心机去寻找“某女人”,也别将前生的事,纠缠到今生来。可是我还没开口,他已经哑著声叫了起来:“我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 我有点厌恶:“你这个人,怎么  ” 我的话还没有讲完,杨立群又叫了起来:“非找到她不可,要不然,我就不会有幸福。”他叫著,停了一停:“我目前极幸福,我不想这种幸福的生活,遭到破坏。” 杨立群这样说,我真的有点发怔。他说他目前的生活极幸福,那自然是指他和刘丽玲之间的关系。而他却拼命去找“某女人”,那才真的没有幸福! 当然,我绝不会向他说明,我望著他,他喘得更激烈:“昨天晚上,我又做那个梦。” 我仍然只是“哦”地一声,杨立群捏著拳,叫道:“我从恶梦中惊醒,将睡在我旁边的人,吓得惊叫起来。” 我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不知是甚么滋味。 杨立群以为刘丽玲的尖叫,是被他吓出来的。不知道刘丽玲的尖叫,完全是由于她自己的梦。 我心中在想,杨立群的这种误会,不知道可以持续多久?正当我在想的时候,杨立群已经粗暴地推了我一下:“你现在明白了?” 我假装胡涂:“我一点也不明白,睡在你身边的人,是谁?” 杨立群像是想不到我会有此一问,呆了一呆:“刘丽玲。” 我装出诧异的神情来:“你们的感情,进展神速。” 杨立群闷哼一声:“第一次,我可以向她解释,我做了一个恶梦,但如果次数多了,每次半夜三更,将她惊醒,她会以为我有神经病,会离开我。” 我喃喃地道:“你的神经本来就不正常。” 杨立群陡地叫了起来:“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谁,我就可以终止那个恶梦。” 我不禁大是恼火,厉声道:“放你的狗臭屁!就算你知道了那女人是谁,你用甚么办法可以不使自己再做恶梦?照样刺她一刀?” 杨立群给我一骂,脸涨的通红,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继续对他毫不客气地骂道:“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你是一个神经病人,我建议你好好去接收治疗,离开刘小姐,她是一个好女孩,你这种神经不健全的人,不配和她在一起。”杨立群被我的话激怒,他陡地狂叫了起来,跳著,冲向我,挥拳向我打来,我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拳头,用力一推。 那一推,将他推得向后连跌出了七八步,重重撞在墙上,令得他的神智清醒了一些。所以,当他再站定的时候,狂怒的神情不见了,他喘著气,抹著汗,垂著头,向外走去。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才向他带来的那个小包,指了一指:“全部录音带都在,你可以留著慢慢研究。” 我正想拒绝他的“好意”,他又神态十分疲倦地挥了挥手:“你当是可怜我,让我去见一见那个在前生杀了我的女人。” 我这时,倒真有点同情他,忙道:“你见到了她,准备怎么样?” 杨立群叹了一声:“我?我当然不会杀她。我只不过想知道,她为甚么要杀我,让我解开心头这个结,或许不会再做这样的梦。” 我苦笑著,明知道自己绝无可能答应他的要求,但我还是只好暂且敷衍著他:“我看也未必有用,不过可以考虑。” 杨立群无助地向我望了一眼,再指了指录音带:“你听这些录音带,可以知道我的发现,其中有一些极其有趣。” 我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而且关于他的事,我也必须和白素商量一下,所以我道:“明天你有没有空?这个时候,我们聚一聚?” 杨立群望了我半晌:“好!” 第七部:几十年前的严重谋杀案 平时,日子一天天过,如果没有甚么意外发生,一个隔天的约会,十分平常。我当时准备听了录音带,再好好劝解杨立群,不要再把前生的事,和今生的生活纠缠不清。 我绝想不到,明天,到了约定的时候,我会在一个决料不到的场合见到他。 自然,这是明天的事,在记述上,应该押后。 杨立群答应了一声,向外走去。我送他出门,看他上车离去。他才一走,我就以一百公尺冲刺的速度奔回来,抓住录音带,直冲进书房。 上次杨立群卖了一个关子离去,恨得我牙痒痒,由于他提出的条件我无法答应,所以只好心中怀恨。这时能够得偿所愿,我半秒钟也再耽搁。 打开小包,取出录音带,装好,找到了上次中断的地方,才继续用心听。 以下,就是录音带我未曾听过的部份。 李:死在南义油坊里,俺到的时候,保安大队的人也来了,还有一个女人在哭哭啼啼,俺认得这个女人,是镇上的“破鞋”。 杨:那“破鞋”   李:人长得挺迷人,好像是叫……是叫……对了,叫翠莲,听说镇上的男人,十个有八个,跟她有过那码子事,这女人哭著,对保安大队的人说,她来的时候,大义哥已经中了刀,不过还没有断气,对她说出了凶手的名字。 杨:(失声)啊   (我知道杨立群为甚么听著李老头的话,会突然失声惊呼一下,因为他知道翠莲在撒谎。) (翠莲的谎言,杨立群可以毫不思虑,就加以指出,但在当时,完全没有人可以揭穿她的谎言!) 李:(继续地)那破鞋告诉保安队,大义咽气时,说出凶手的名字是王成! 杨:王成是甚么人? 孙:(声音不耐烦地)杨先生,你老问这种陈年八股的事,有甚么意思? 杨:(愤怒地)你别管我,要是你对我有甚么不满意,可以向你的上级去反映!老大爷,王成是甚么人? 李:王成是镇上的一个二流子。 (如果杨立群在一旁,他可能又会按下暂停键,问我明不明白“二流子”是甚么意思。二流子,就是流氓混混,地痞无赖。) 李:保安队的人一听就跳了起来,嚷著,快去抓他!快去抓他!当时俺一听……一听…… (在这里有杨立群的声音作补充,李老头的神情变得十分忸怩,像是有难言之隐。) 杨:请说,你怎么了? 李:(声音很不好意思地)俺一听保安队要抓王成,就发了急   孙:(插口)那关你甚么事? 李:(声音更不好意思)王成……平时对俺很好,经常请吃点喝点甚么的,所以,俺一听要去抓他,心中很急,拔脚就奔,要去告诉王成,叫他快点逃走   杨:等一等,老大爷,你是怎么啦?展大义是你哥哥,你想叫杀你哥哥的人逃走? 李:(激动地)这是那破鞋说的,俺根本不相信王成会杀人。那破鞋不是好人! 孙:哼,老大爷,这你可不对了。 李:俺那时是小孩,也不知甚么对不对!俺奔出去,没人注意。奔到镇上,冲进王成的家,他家里很乱,人不在,邻居说他好几天没回家,再去找他,也没找著,以后也没见过他! 杨:那么,以后展大义的事呢? 李:(迟疑地)草草葬了大义,镇上的人议论纷纷,王成一直没露面,保安队也不了了之,以后,也没有甚么人再记得了。 杨:(声音焦切地)你再想一想,是不是还有记得起来,有关展大义的事? 李:(陡然大声)对了,有。保安队有一个小鬼队员,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一天忽然对俺说,要是展大义不死,应该是大财主。俺问他这是甚么话,他说,早半年,镇西,有一伙客商,全都中毒死了,所带的钱、货不知下落,就是展大义干的。俺听了,恨不得一拳打落他的两颗门牙。 杨:这并不重要,那个……破鞋,后来怎样来了? 李:那破鞋在镇上,又住了一个来月,忽然不知去向,以后也没有再见过她。 杨:你就知道这些? 李:是,还有两个人,对了,还有两个人,经常和王成一起的,也不见了,那两个,也是镇上的混混。 杨:王成……那王成是甚么人? 孙:(大声)杨先生,你究竟在调查甚么? 杨:告诉你,你也不明白!老大爷,请说王成是甚么样的? 李:这……这……时间太久了…… 杨:你尽量想想! 李:是一个瘦子,个子很高,我看他的时候,是定要仰著脖子才能看到他,样子……我真记不起了。 杨:(声音很低,喃喃地)那瘦长子! 孙:你说甚么? 杨:老大爷,谢谢你,谢谢你,很谢谢你。 这一卷录音带,就至此为止。 杨立群在李老头的口中,不但证实了当年在油坊中发生过的事,而且,还具体地证明了几个人的存在:展大义、翠莲、王成(那殴打小展的三个人之中的瘦长子)。 若干年前,的确,曾有如杨立群梦中的事发生过。这是杨立群前生的经历。我又取起了第二卷录音带,一放出来,全是杨立群的声音。 杨立群的声音道:“和李得富谈过话,我可以肯定,我的梦,是我前生的经历。本来,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感到我前生和那几个毒打我的人(其中一个叫王成),和翠莲之间,还有一种不可了解的纠缠。我想弄明白。 “时间已经相隔那么久,而且在这段时间内,兵荒马乱,不知曾经过了多少变动,实在是没有甚么可能有新的发现。 “我还是继续努力,一直在查,又查了十多天,没有结果。姓孙的极不耐烦,我只好回到县里。在县里,我无意中知道,有一批相当旧的档案保留著。我忙要求查看这些档案,又等了半个月,才得到批准。这些档案,对当年发生的事,多少有一点帮助了解的作用,所以我将其中有关的,全抄了下来。” 我听到这里,不知道杨立群所指的“档案”是甚么。我拿起一个牛皮纸袋,抽出了一叠纸,上面写著十分潦草的字,显然杨立群在抄写那些档案的时候,环境不是很好,其中有的纸上有许多水渍,我相信那是杨立群汗水滴在纸上的结果。我连忙去翻阅那些杨立群抄下来的档案,档案所记的,是两宗严重的案件。其一,展大义死在油坊里。另一宗,更加严重,一共牵涉到了四条人命。由于原来档案所用的文字,半文不白,十分古怪,而且相当凌乱,所以我不原文照录,而是经过整理之后,简单说明档案的内容。 第一宗案,展大义被人刺死,行凶人王成在逃。档案中有详细的“尸格”,那是死者的受伤部位大小形状,以及由何凶器致死的描述。展大义的死,并没有新的可供叙述之处,只是说明凶手王成,一直未曾抓到而已。 (在早年,很少用“疑凶”这个字眼,档案中用的一直是“凶手”。可想而知,幸而王成未被抓到,若是抓到了,一定是一宗冤狱。) 第二宗案件,极其骇人,有四个过路客商,在经过多义沟的时候,一齐倒毙在路边的一个茶棚中,七孔流血,肤色青黑,中毒毙命。 (这种“茶棚”,在北方乡下常见,并没有人管理营业,只是一桶茶,在穷乡僻壤,茶泡浸榆树叶子,并非茶叶。茶的来源是一些好心人挑来的,方便过往途人,口渴了可以取饮。有时,也有好心的老太太,用炒焦了的大麦冲水来供应途人饮用。) 中毒毙命的四个人,显然饮了茶桶中的茶之后致死,经过调查,证明桶中剩余的茶有毒,可以令人致死。 (档案中没有说明是甚么毒,而且验出有毒的方法,也相当古老,是用银针浸在桶里的茶中,确定有毒的。) 当然是有人故意下毒的。而且,客商随身所带的钱货,尽皆失盗。 尸体被人发现之后,有一个人曾在事前经过那个茶棚,看到一男一女,在茶棚中坐著,但未曾留意那一男一女的样子。经过茶棚的那人,因为急于赶路,也未曾逗留。事后竭力回忆,讲出男人的样子,像是一个叫展大义的小伙子。 传了展大义来问,却有一个叫王成的人,竭力证明展大义在那天,整天都和他一起赌钱。一起赌钱的,还有两个人,一个叫梁柏宗,一个叫曾祖尧。 死了的四个商人,身份查明,全是皮货商,才将货物脱了手回来,经过多义沟。根据各方面的了解调查,估计四人身边,至少有超过四百两的金条,可能还有其他的珍饰,这些财货,全都不知所终。 这件案子是悬案。档案中还有好几位保安队长的批注,看来他们都想破这件案,但一点结果也没有,自然,时间相隔一久,再没有人提起。 我看完了这些档案之后,不禁呆了半晌。 杨立群不辞辛苦,将这些档案全都抄了下来,我相信他的想法,和我一样。 四个商人被毒杀的案件,是手段十分毒辣的谋财害命。这宗案唯一的疑凶是展大义。 除了展大义之外,还有曾在现场出现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甚么人?是翠莲? 更令人启疑的是,王成竭力证明展大义不在现场,而王成,已可以肯定,曾在油坊毒打展大义。还有两个人,曾祖尧和梁柏宗,是三人中的另外两个。 王成、展大义和翠莲之间,一定有瓜葛,他们之间,曾经做过一些甚么事,因为做这件事而得到了一些东西。王成等三人在油坊会展大义,目的就是逼展大义说出这些东西的下落,而展大义却宁愿捱毒打也不肯说出来。 展大义不说,是因为他曾答应过翠莲不说,可知王成等三人要逼问下落的东西,在翠莲手中。翠莲可能曾经甜言蜜语,答应与展大义分享,但结果,她却一刀刺死了展大义! 事情的轮廓已经可以勾勒出来了。 从王成等三人的凶狠,和翠莲行事的狠辣上,倒不难推断出,四个商人被谋财害命一案,就是王成等三人、翠莲和展大义五个人干出来的。 我得到了这样的推断之后,心中惊喜交集,因为我已经想好了明天见到杨立群时,如何去劝他别再追寻那个“某女人”的言词了。 傍晚时分,白素回家,我忙将一切全告诉她,也包括了我的推断。白素想了一想:“很可能。不过,展大义是一个老实人,好像不会参加那么凶狠的谋财害命勾当。” 我摇头道:“难说,谁知道当时经过的情形怎么样?” 白素又想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几十年前的事,还去研究它干甚么?你明天见了杨立群,准备怎么对他说?” 我笑了笑:“你看过三国演义?” 白素瞪了一眼:“越扯越远了。” 我笑道:“一点也不远,关公死后显灵,在半空之中大叫:‘还我头来!’他当时得到的回答是甚么?” 白素道:“嗯,一个老僧反问他:你的头要人还,颜良、文丑,过五关斩了六将的头要谁还?” 我一拍手:“我就准备用同样的方法,去劝杨立群。” 白素十分高兴:“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当晚,我们两人都十分轻松。第二天中午起,我就等杨立群来,可是等来等去,杨立群一直没有来。一直到过了约会的时间,才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刘丽玲打来的,她的声音十分急促:“卫先生,请你立刻到中央警局来,立群在那里。” 我可以将杨立群的名字,和许多的稀奇古怪的地方联在一起,甚么多义沟,甚么油坊,但是决无法和警局联在一起。 当刘丽玲又重复地讲了一次之后,我才“哦”地一声:“警局?为甚么要到警局去看杨先生?” 刘丽玲的声音极焦急:“你来了就知道,请你无论如何来一次。” 从刘丽玲的声音之中,我听出杨立群一定惹了甚么麻烦。不过,我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因为杨立群是一个在社会上十分有地位的人,事业成功,前途美好,就算有麻烦,也不会是甚么大麻烦的。 所以我道:“好,我立刻就来,要不要我找白素一起来?” 刘丽玲道:“能找到白素最好,找不到你快来。” 她一再强调要我快来,我放下电话,立即驾车,大约在十五分钟之后,车驶进了中央警局的停车场,车才停下,我就看到刘丽玲向著我直奔了过来。 当她向我奔过来之际,我只觉得她穿的衣服,颜色十分特别,或者说,颜色的图案十分特别。那是一件米白色的西装,上面有著许多不规则的红色斑点。 她奔得十分快,不顾一切向前冲来,这样的急奔,随时可以跌倒。所以,我连车门也未及关上,就向她迎了上去,一把将她扶住。 也就在将她扶住的那一瞬间,我陡地吃了一惊,令得我一时之间,只是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刘丽玲的神情,也惊恐莫名,脸色煞白,喘著气,讲不出话。而令得我如此吃惊的,倒不是她惊恐的神情,而是她身上的衣服。起初我以为是不规则的红色图案,但一到临近,我立时肯定,那不是甚么红色的不规则图案,那是血! 刘丽玲的衣服上,染满了血。 我在大受震惊之余,所想到的只是一件事:刘丽玲的梦被杨立群知道了,她已遭了杨立群的毒手。 是以我陡地叫起来:“他刺中你哪里?快找医生,快!” 我一叫,刘丽玲震动了一下:“你说甚么?” 被刘丽玲这样一反问,我在刹那之间清醒。刘丽玲不可能受伤,要是受了伤,怎么还能奔得那么快?一定是我刚才一看到了血渍,由于连月来所想的,是有一天杨立群会向某女人报仇,所以才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忙吸了一口气:“对不起,我  被你身上的血渍吓糊涂了!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刘丽玲喘著气:“可怕,可怕极了。” 我双手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摇著她的身子,希望她镇定下来:“究竟发生了  ” 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刘丽玲已叫了起来:“他杀了他……他杀了他!” 刘丽玲在叫著,可是我却听得莫名其妙。 “他杀了他。”那是说明了有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可是,谁杀了谁? 我忙道:“刘小姐你镇定一下,谁杀了谁?” 刘丽玲大口喘著气,还未及回答,有一男一女,两个警官,已经急急奔了过来,来到刘丽玲的身后,女警官伸手扶住了刘丽玲:“刘小姐,你该去作证了。” 那个男警官看到了我,立时向我敬了一个礼:“卫先生,原来是你。” 我指著刘丽玲:“我是刘小姐的朋友,发生了甚么事?” 男警官道:“一件伤人案,刘小姐是目击证人。” 我忙又问道:“谁杀人谁?” 由于我和警方的高层人员关系十分好,那男警官又认识我,所以我的问题,立时得到了回答:“一个叫杨立群的男子,伤了一个叫胡协成的人。” 我呆了一呆:“这其中只怕有误会,杨立群是我的朋友,他不会行凶伤人。” 男警官望了我一下:“杨立群被捕之后,一句话也不说,伤者还在急救,医院方面说,伤势十分严重,如果伤者死了,那么,这就是一件谋杀案!” 我苦笑道:“这个胡协成是甚么人?” 警官道:“伤者的身份,我们也没有弄清楚。杨立群一句话也不肯说,刘小姐当时在场,需要她的证供,可是她却又坚持,要等你来了,才肯作供。” 我心中疑惑到了极点,向刘丽玲看去,看到那女警官正以半强迫的方式,拖著刘丽玲向前走,而刘丽玲正在挣扎著。 我忙道:“刘小姐,你放心,我会和你在一起。” 刘丽玲听得我那样说,才不再挣扎,可是那女警官却还在用力拖她,我忍不住大声斥责:“她自己会走,你不必强迫她。” 女警官呆了一下,松开了手,刘丽玲挺了挺身子,向前走去,我和男女警官跟在后面。进了警局的建筑物,又看到了几个高级警务人员,迎上来,和我打招呼,用疑惑的眼光望著我。 我还未曾出声,又看到一个中年人,提著公事包,满头大汗,奔了进来,叫道:“我的当事人在哪里?” 那中年人一眼看到了刘丽玲,立时又大声叫道:“刘小姐,你可以甚么也不说。” 刘丽玲苦涩地笑了一下:“方律师,你终于来了。” 那中年人一面抹著汗,一面道:“我尽一切可能赶来了。” 刘丽玲也没有说甚么,当时的情形十分乱,那个方律师,立时和几个警方高级人员,争吵起来。他们大约是在争执著法律上的一些问题。我还未曾听他们究竟在争甚么,就已经跟著很多人,一起进了一间房间之中。 一进入那间房间,我就看到了杨立群。 杨立群手捧著头,脸并不向下,只是直视著前面,一片茫然的神情,双眼之中,一点神采也没有,一动也不动地坐著。他身上穿著一件丝质的浅灰色衬衫,上面染满血迹。 在他的旁边,坐著警方的记录员,我注意到,记录员面前的纸上,一个字也没有,这证明了杨立群的确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一进房间,我和方律师,同时来到杨立群的身前,方律师先开口:“杨先生,你可以不说甚么,我已经来了,法律上的事,由我负责。”他又大声向一个高级警官嚷叫道:“保释手续,快开始。” 那高级警官摇著头:“不会有保释手续。” 方律师怒道:“为甚么?我的当事人,信誉良好,有社会地位,有身份  ” 那高级警官冷冷地道:“也有很好的用刀技巧,伤者中了三刀,全在要害。” 方律师伸出手来,手指几乎碰到了高级警官的鼻子:“你这样说,触犯了法律,你绝对无法可以肯定,伤者被我当事人刺伤。” 高级警官的忍耐力,显然也到了顶点,他大叫了一声:“我就是可以肯定。” 他一面叫著,一面回头向身后的一个警官道:“你说到了现场之后的情形。” 那警官立时道:“是。我负责一七六号巡逻车,接到了一个女人的报警电话,车恰好在出事地点附近,接到报告之后三分钟,就到达现场。” 高级警官问:“现场情形怎样?” 那警官道:“现场是一栋高级住宅,我到了之后,按铃,没有人开门,只听得里面有一个女人在尖叫:‘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于是,我和一起到达的两个警员,一起撞门,撞开门后,冲进来。” 高级警官又问:“进去之后,看到了甚么?” 那警官吸了一口气,道:“我看到他  ” 他说到这里,指了指杨立群,续道:“看到他的手中握著一柄刀,身上全是血,也看到这位小姐,身上也全是血,想去扶一个人,那人身上的血更多,显然受重伤,已经昏过去,那位小姐,转过头来,望著他  ” 那警官又指了指杨立群:“又说了一句:‘你杀了他!’我立即打电话,召救伤车,并且,扣起了疑凶。” 那警官讲到这里,方律师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高级警官阴阴地说:“律师先生,我看你还是快点回去,准备辩护词吧。” 方律师闷哼了一声:“这种情形,我见得多了,那是自卫。” 高级警官怒不可遏,几乎想冲过去打方律师,我忙道:“别争,现场只有三个人?” 那警官道:“是。” 我作了一个手势:“伤者在医院,杨先生在这里,他既然甚么也不肯说,只有请刘小姐说说当时的经过,才能了解事情的经过。” 方律师立时道:“刘小姐,你可以甚么也不说。” 高级警官怒道:“在法律上,刘小姐一定要协助警方,向警方作供。” 方律师还想说甚么,我又拦住了他,大声道:“为甚么我们不听听刘小姐自己的意愿?” 一时之间,所有人全向刘丽玲望去,刘丽玲本来已经在另一个女警官的扶持下坐了下来,这时,又站了起来,然后,再坐下。 她现出了极疲倦的神色:“我当然要说,如果不是胡协成先向立群袭击,立群不会夺过他手中的刀。” 方律师“啊哈”一声,向高级警官望去,高级警官忙向记录员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开始记录,同时道:“刘小姐,请你详细说。” 一个警官拿了一杯水到刘丽玲面前,刘丽玲喝了一口,望了杨立群一眼。杨立群仍是一动不动,一片茫然的神情,也不知他在想甚么。 刘丽玲道:“中午,我和立群一起回家  ” 高级警官问道:“你和杨立群的关系是  ” 刘丽玲立时答道:“我们同居。” 高级警官没有再问下去,刘丽玲续道:“一出电梯,就看到胡协成,站在我住所的门口  ” 高级警官又问:“胡协成就是那个伤者?他和你们两人有甚么关系?” 刘丽玲道:“胡协成是我的前夫。” 一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这个受了伤,在医院之中,生命垂危的人,原来是刘丽玲的前夫。刘丽玲曾经结过婚,看来这件事十分复杂,事情对杨立群很不利。 我一想到这里,向杨立群看去,杨立群根本未曾动过。 刘丽玲在警局中讲的话,是这件事发生的经过,她讲得十分详细,所以后来,在法庭上提出来,获得全体陪审员的接纳,相信她所说的,全属事实。 刘丽玲的讲述,我不用对话的形式来叙述,而采用当时发生的情形,将经过呈现在眼前。 那天中午,刘丽玲和杨立群一起回家,由于是星期六,所以他们中午就回家。 (杨立群显然未曾向刘丽玲提及和我有约会。而我也根本未曾注意这一天是星期六。) 他们一出电梯门,就看到了胡协成。杨立群和刘丽玲,搂成一团走出电梯来,一看到了胡协成,刘丽玲立时推开了杨立群。 杨立群并不认得胡协成,但是他也觉出,这个站在穿堂之中,獐头鼠目,神情猥琐到难以形容的男人,一定和刘丽玲有著某种关系。他想伸手去握刘丽玲的手,但刘丽玲却避开了他,只是用冰冷的语气,向胡协成道:“你来干甚么?” 胡协成涎著脸,装出一副油滑的样子,一面斜著眼看杨立群,一面砸著舌:“来看看你!” 一个如此獐头鼠目的男人,装出这样的神情,惹人厌恶的程度,可以说是到了顶头。刘丽玲曾和他有过一段极不愉快的婚姻,深知他为人的卑鄙,厌恶之情,更是难以自制,她语气更冷:“你走!” 杨立群已经忍不住了,大声道:“丽玲,这是甚么人?”他又瞪向胡协成,喝道:“让开!” 胡协成一听杨立群喝他,立时歪起了头,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是她的甚么人?我是她的丈夫!你是她的甚么人,姘夫!” 胡协成的样子不堪,话更不堪,杨立群无法忍受,杨立群立时要冲向前,刘丽玲伸手拦住了他,向胡协成道:“我们已经离婚了。” 胡协成冷笑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我们做了将近三年夫妻,你想想,在这三年之中,我们  ” 胡协成接下来的话,不堪之极,无法复述,杨立群大喝一声,一伸手,就抓住了胡协成的衣领,将胡协成拉了过来,在胡协成的脸上,重重掴了一下。 胡协成发出了一下怪叫声,突然一扬手,手上已多了一柄锋利的西瓜刀,刀尖抵在杨立群的头上。杨立群显然未曾想到对方会出刀子,一被刀尖抵住,也无法再有任何行动。 刘丽玲一看到这种情形,陡地叫了起来,但是她才叫了一声,胡协成便已恶狠狠道:“再叫,我就一刀刺死他,再叫!” 刘丽玲想叫,又不敢再叫,胡协成的神情,凶恶到了极点,一面紧紧地用刀尖抵住了杨立群的咽喉,一面喝道:“开门,进去说话。” 刘丽玲忙道:“没有甚么好说的,你要钱,我给你好了。” 胡协成又喝道:“开门,要不我就杀人!你知道我甚么都没有,连老婆都跟了人,我怕甚么!” 刘丽玲又惊又生气,身子在发著抖,以致她取出钥匙来的时候,因为拿不稳而跌到了地上。这时候,如果有人经过,那就会好得多。可惜刘丽玲所住的地方是高级住宅大厦。越是高级的住宅,人越是少,在这几分钟之内,并没有别的人出现。 刘丽玲眼看杨立群在刀子的胁迫之下,一动也不能动,毫无反抗的余地,而又素知胡协成是甚么也做得出来的流氓,所以,她只好打开门。 门一打开,胡协成押著杨立群进去,刘丽玲也跟了进去。胡协成一脚踢上了门,四面看看,冷笑道:“住得好舒服啊。” 刘丽玲怒道:“全是我自己赚回来的。” 胡协成冷笑道:“靠甚么?靠陪男人睡觉。” 杨立群怒道:“住口,你要钱,拿了钱就走。” 胡协成将手中的刀向前略伸了伸,令得杨立群的头,不由自主向后仰去。胡协成十分得意地笑了起来:“好神气啊,我不走,你怎么样?” 他说著,陡地转过头来,向刘丽玲喝道:“快脱衣服,我们续续夫妻前缘!” 刘丽玲脸色煞白,胡协成的笑声中,充满了邪恶,厉声道:“快点!在我面前,你又不是没有脱过衣服,你有哪些花样,你身上有几根毛  ” 胡协成盯著刘丽玲,才说到这里,事情就发生了。杨立群陡地向胡协成的手臂一托,刀扬向上,胡协成一刀向杨立群刺来,杨立群避开了一刀,伸脚一勾,将胡协成勾得跌向前去,杨立群立时趁机扑向前,两个人在地上扭打著,杨立群个子高大,力气也大,夺过了刀来,向胡协成连刺了三刀。 胡协成中了三刀之后,血如泉涌,杨立群首当其冲,自然染了一身血,刘丽玲看到胡协成倒地,想去扶他,也染了一身血。 刘丽玲拨电话报警,警员赶到,破门而入,看到的情况,就如同那个警官所述一样。 当时,在警局中,一听得刘丽玲讲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我和方律师就不约而同,大大松了一口气。 因为照刘丽玲的叙述来看,杨立群是自卫,胡协成先行凶,杨立群不会有甚么事。 高级警官反覆盘问,一直到一小时之后,口供被肯定,那时,白素也赶来了,杨立群的保释要求被接纳,和我们一起离开了警局。 在警局门口,白素提议要送杨立群和刘丽玲回去,杨立群仍然是一副茫然的神色,几乎一句话也未曾说过。 刘丽玲神态极度疲倦:“我不想再去那可怕的地方,想到酒店去住。而且,我们想静一静,不想和旁人在一起。” 我和白素,当然没有理由坚持要和他们在一起,所以只好分手。 胡协成被刺伤,在医院中,留医三天,不治身死,案子相当轰动。 第八部:前生有因今生有果 在胡协成伤重期间,我和他发生了一点小关系,是一段相当重要的插曲,但其间经过的情形,容后再叙,先说这件案子的处理经过。 杨立群被起诉,可是一切全对杨立群有利。刘丽玲的证供有力,胡协成有过三次犯抢劫罪的记录,并且三次都被判入狱。 那柄刀是胡协成带来的,出售那柄刀的店家,毫不犹豫指证,胡协成在事发前一天,买了这柄西瓜刀。 一切全证明胡协成图谋不轨,杨立群因自卫和保护刘丽玲而杀人,所以在法庭上,陪审员一致裁定杨立群无罪。当他和刘丽玲相拥著,步出法庭之际,甚至不避开记者的摄影。 我花了不少笔墨来记述这件案子,表面上看来,好像和整个故事,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只不过是杨立群、刘丽玲两个人生活中的一件事故。但是其中却有一段事,是和他们两人的梦境有关。 当日,在刘丽玲作了证供之后,警方当然不能单听刘丽玲的一面之词,尤其,刘丽玲和杨立群的关系如此特殊。 警方想要杨立群说话,杨立群一直不开口,警方于是转向胡协成,希望在胡协成口中,弄清楚发生的事,是不是确如刘丽玲所说。 胡协成中了三刀,送院急救,一直昏迷不醒,警方为了想得到他的口供,派人二十四小时守著他,希望他一醒,就能回答问题。 刘丽玲和杨立群两人,横了心,不但不避人,而且故意公然出入,到了第三天上午,我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位高级警务人员打来的,那位先生我只知道他接替了原来由杰克上校担任的职务,专门处理一些怪诞事。 他在电话中道:“卫先生,我负责等候胡协成的口供,我姓黄,叫黄堂。是警方人员。” 我莫名其妙:“那和我有甚么关系?” 黄堂迟疑了一下:“我知道你的很多事。而且,你和杨立群、刘丽玲,都是好朋友,现在……事情……有点……好像……”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请你爽快一点,不要吞吞吐吐。” 黄堂吸了一口气:“好,我在医院,胡协成醒过来了,讲了一些话。” 我“哦”地一声:“那你就该将他讲的话记录下来,他为自己辩护?照我看,整件事,他很难找到甚么话替自己辩护  ” 黄堂打断了我的话:“胡协成讲的话极怪,你最好能来听听,真有点不可思议,我完全不懂他说的是甚么,你或许可以有点概念。” 我实在不明白黄堂的邀请是甚么意思。这一天,如果我有旁的事,一定会拒绝他的邀请。但是我恰好空著,而且又想到,胡协成是案中的主要人物,他的证供,对整件案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他如果完全否定了刘丽玲的证供,案子的发展,就大不相同。而杨、刘两人的事情,我十分关心。 所以,我当时就道:“好,我就来。” 黄堂又叮嘱了一句:“最好快一点,医生说,胡协成的伤势十分重,已经没有希望了,他忽然醒过来,可以说话,是临死之前的回光反照。” 我一听,连忙抓起外衣,飞冲下楼。 我才一走进医院的大门,就看到一个十分壮健的年轻人迎了上来,向我伸出手,紧握住我的手:“我叫黄堂,快跟我来。” 他只说了一句话,转身便奔,将迎面而来的人,不客气地推开。我跟在他的后面,奔进了一间病房之中。 一进病房,我就看到了胡协成。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这个人的样子如何,由于在我见到了他之后,大约只有半小时的时间,便已死去,所以不值得形容。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神情。 他身受重伤,躺在床上,可能连挪动一下脚趾的力气都没有。生命正在迅速远离他的身子。可是他脸上的那种神情,却令人吃惊。他的双眼睁得极大,面肉抽搐,更奇的是,他不断在讲著话,声音不算是宏亮,可是十分清晰。 我一进去,就听得他在说:“小展不知道我们给他的是毒菰粉,他还以为是蒙汗药。” 只听得这一句,我已经呆住了。 黄堂可能注意到了我的神情,立时向我望来。 后来,我和这位黄堂先生,又有若干次的接触,知道了更多他的性格和为人。他十分机智,反应极快。一看到我听到了这句话之后的神情,立时问道:“卫先生,你懂得他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我连百分之一秒都没有考虑,就道:“不懂,这是甚么话?” 黄堂用疑惑的神情看著我,我急步来到病床前,凑近胡协成:“你……你是谁?” 我在问这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忍不住在微微发颤。 胡协成刚才讲的那句话,我相信全世界听得懂的,只有我、白素和杨立群三个人。 他提到了“小展”,提到了“毒菰粉”,又提到了蒙汗药。 若干年前,在北方一个乡村的茶棚中,有四个客商,因为中毒而死!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出自胡协成之口呢?而且,档案上并没有列明是甚么毒,他怎知道是“毒菰”? 所以,我的第一个问题,是要弄清楚胡协成是以甚么人的身份在说这句话的。 胡协成瞪大了眼望著我,眼神异常空洞:“我是王成!” 我的震动,真是难以言喻,刹那之间,我剧烈发起抖来。 如果胡协成第一句话就这样说,我可能根本想不起“王成”是甚么人。但是他先讲的话,已经使我想起很多事,这时,他再自称是王成,给我的震动之大,可想而知。 王成,就是那个二流子,翠莲诬他杀死展大义,保安队一直要将他缉拿归案的那个人。 事情隔了那么多年,不论王成躲在甚么地方,他能够逃得过保安队的缉拿,也一定逃不得死神的邀请,他自然早已死了。 那么,自胡协成口中讲出来的“我是王成”,又是甚么意思? 由于震动太甚,一时之间,竟然甚么都不能想。但是这样的情形并没有维持多久,只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我立刻想到: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 一想到了这一点,心绪更是紊乱不堪,刹那间,甚至连呼吸也感到困难。 我想到的事太多,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在我发怔间,黄堂在旁道:“他又自称王成,他一直说自己是王成,真不知是甚么意思。” 我苦笑了一下,心忖,要解释明白是甚么意思,太不容易,还是别解释的好。我只好喃喃地道:“或许,他神智不清。” 我说著,在病床上的胡协成,忽然一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 看胡协成的样子,像是想坐起来,可是他连用了几次力,未能达到目的。他大口喘著气:“小展,我们骗你,那婊子……那婊子才真正害你,她倒咬一口,说我杀你,害得我背井离乡,那婊子将七百多两金子全带走了。小展,你要找,得找那婊子,别找我!” 胡协成这一番话,虽然说来断断续续,可是却讲得十分清楚。 黄堂的神情疑惑到了极点。我知道,他的疑惑,是由于我对这番话的反应。这一番话我完全听得懂,黄堂当然一点也不懂。黄堂是在疑惑我何以听得懂。 我实在不知道说甚么才好,胡协成将我的手抓得更紧,突然又叫了起来:“我们全上了那婊子的当!全上了她的当!事情本来就是她安排的,我们顶了罪,她得了金珠宝贝。” 胡协成说到这里,不停地喘著气,在旁边的两个医生摇著头,其中一个道:“你们不应该再问他,他快断气了。” 我道:“你应该看得出,我们并没有问他甚么,全是他自己在说。” 胡协成喘了足足三分钟气,又道:“小展,你倒楣,我不比你好,老梁、老曾他们也一样,全叫这婊子害了,全叫  ” 他所发出的声音,凄厉绝伦,听了令人寒毛直竖。然后,陡地停下,喉际发出了一阵“咯咯”声,双眼向上翻,两个医生连忙开始急救,一个准备打针,但另一个医生摇头道:“不必了。” 我也可以看出,任何针药,都不能挽回胡协成的生命,他喉间的“咯咯”声,正在减低,圆睁著的双眼之中,已经冒现了一股死气。 前后大约只有一分钟,医生拉过床单,盖住了胡协成的脸,然后,向我们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胡协成死了。 我由于思绪的紊乱和极度的震惊,所以看来如同呆子。黄堂十分失望。他本来以为找了我来,可以解答他心中的疑问。谁知我的表现是如此之差。 不过,黄堂还是不死心,当我和他一起走出医院之际,他还是不断地在问我:“胡协成究竟是怎么了?他忽然讲那么多话,是甚么意思?” 我的回答是:“不知道。” 他一直在向我提著问题,而我的回答,也全部是“不知道”。所以,我只是记下他的问题。 我记下黄堂的问题,因为黄堂归纳推理能力十分强。 黄堂根本不知道胡协成在讲些甚么,但是却也可以在胡协成的话中,归纳出某一件事的轮廓来。黄堂问道:“他好像伙同几个人,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用毒菰的粉毒人?” 黄堂又问:“和他同伙的人,一个叫小展?还有一个‘婊子’?另外两个人,好像一个姓梁,一个姓曾?” 黄堂再问:“结果,好像只有那‘婊子’得了便宜,其余的人都受骗了?” 黄堂不断在问:“可是,为甚么警方的档案里,根本没有这件案子?” 最后,黄堂有点发火,说道:“不知道,不知道,你甚么都不知道。” 我的回答是:“我的确甚么都不知道!你不能因为我不知道而责怪我,因为你自己也甚么都不知道。” 黄堂苦笑了一下,我自顾自上了车,回家,找到了白素,要她立刻回来,然后,将胡协成临死之前的那番怪异的话,讲给她听。 白素也听得脸色发白:“胡协成……就是王成?” 我忙道:“不,你不能这样说,就像不能说杨立群就是小展,刘丽玲就是翠莲一样。” 白素“嗯”地一声:“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 我点头道:“这样说,听起来,至少比较合理一点。” 白素吸了一口气:“我们像拼图一样,把以前所发生的事拼凑起来。” 我对白素这个提议,表示同意,并且发表了我的第一个意见:“多年之前,有四个商人,带著他们赚来的钱,大约是七百两金子和其他的珠宝,由南向北走,他们身怀巨资的事,被人知道了。” 白素道:“是。一般来说,身怀巨资的商人,对自己身边的财物数字,十分小心保密,普通人不容易知道。” 我接下去道:“可是,如果面对著一个美丽的女人,得意忘形,就会透露一下,来炫耀他的身份。” 白素一挥手:“对,知道他们身边有黄金珠宝的人是翠莲。” 那四个商人是怎样会和翠莲相识的,过程绝不会复杂。翠莲是“破鞋”,商人旅途寂寞,需要慰藉,这两种人相遇,自然而然。 我道:“翠莲一知道了他们有金银珠宝,就起了杀机,商人不知道自己透露了身边有钱,已伏下了危机。” 白素皱著眉,说道:“这样说法,可能不很公平,我想,翠莲当日,未必有杀机,只是起了贪念,她一定和王成等三人提起了这件事。” 我想了一想:“唔,这样推断比较合理,王成等三人一听,就起了杀机,并且想到了小展可以利用  ” 白素道:“我不明白,整件事情之中,小展这样的老实小伙子,似乎不应该牵涉在内。” 我来回走了几步:“小展和翠莲有密切关系,小展迷恋著翠莲。” 白素说道:“这一点,毫无疑问。” 我又说道:“从已经获得的资料来看,他们的计画,十分完美,其中也要一个像小展这样的老实人。” 白素的神情仍然不明白:“为甚么?” 我道:“他们将毒下在茶桶里,出外经营的客商,在世途不太平的时候,行事特别小心,对路边茶棚的茶水,多少有点戒心,如果小展在茶棚,正喝著茶  小展在喝的,当然是下毒之前的茶水  那四个客商看到有人在喝,当然不会再起疑,于是,他们就喝下了有毒的水,中毒身亡。” 白素“啊”的一声:“计画周详之极,而且,小展也不知道他放在茶桶中的是毒药,只道那是蒙汗药。王成等三人骗他,小展不想害人,他们一定利用了甚么言辞,说动了小展,取那四个客商身边的钱财。” 我闷哼了一声:“我相信说客一定是翠莲。所说的话,大抵是小展有了钱,就可以和她双宿双栖之类,这才令迷恋她的小展动了心。” 白素叹了一声:“结果,四个客商中了毒,翠莲先出现,取走了客商身边的财物,她可能还对小展说过,财物先由她保管。” 我点头道:“是的,因为她一上来就没安著好心。” 白素再道:“可是王成等三人,却以为小展得了财物,所以一直在逼小展。” 我苦笑了一下:“其中一次逼问,就是杨立群的那个梦,南义油坊中的拷问。” 白素吸了一口气:“那是最后一次的逼问。” 我手握著拳,在空中陡地一挥,愤然道:“翠莲这婊子也太狠心了,小展这样维护她,她不和小展分享这笔钱财也罢了,竟然杀了小展!” 我情绪激动,白素瞪了我一眼,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白素道:“事实上,事情一开始,翠莲就将那四个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她杀了小展,嫁祸王成,令得王成等三人非逃走不可,而钱财一直在她的身上,等到没人注意她了,她才带著钱财走了。” 我道:“从此之后,没有人再知道她的下落,也没有人再知道王成等三人的下落,而在若干年之后,他们当然全死了  ” 我讲到这里,并没有再讲下去,神情怪异。 “若干年之后,他们全死了。”这样,应该整件事全告结束了。 可是,事实上,情形却不是这样的,事情并没有结束,而延续了下来。 小展变成了杨立群,杨立群保留了一部分小展的记忆。翠莲变成了刘丽玲,刘丽玲也保留了一部分翠莲的记忆。 胡协成的情形怎么样,我不清楚,因为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但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可能在胡协成的一生之中,也有著重复的怪梦,也可能,胡协成在临死之前的一刹那,才想起了前生的事。 而奇妙的事,胡协成和刘丽玲,曾经是夫妇。刘丽玲是这样美丽出色,她如何会嫁给胡协成这样一无可取、外形猥琐的人,不但旁人,只怕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世上有许多这样的配合,旁人只好叹一声:“感情是没有道理可以讲的。” 但,真是“没有道理可讲”?古老传言,有“不是冤家不聚头”之说,刘丽玲和胡协成,看来就是冤家,所以才聚了头。 翠莲曾经做过许多对不起王成的事,甚至诬陷王成是凶手,害得王成要逃亡。这一点,是不是刘丽玲莫名其妙做了胡协成三年妻子的理由? 我将自己所想的讲出来,白素一直在用心听,没有表示甚么意见。直到听到我提出了刘丽玲嫁给胡协成这一点,才皱著眉:“你的意思是,凡是今生成为夫妇的,都有前生的因果在?” 我想了好一会,因为白素的这个问题,并不容易回答。在想了至少三分钟之后,我才道:“常言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的意思,并不单指有冤仇而言,有过异常的关系,都可以总称冤家。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因果纠缠,果是好是坏,要看‘因’是如何而定。” 白素喃喃地道:“越说越玄了。”她讲了一句之后,忽然望定了我:“我和你前生又有甚么‘因’?” 我苦笑了起来:“谁知道,或许我是一个垂死的乞丐,你救了我!” 白素几乎直跳了起来:“甚么话?今世你是在报恩?好不知羞!” 我双手高举,做投降状:“别为这种无聊的问题来争?” 白素的神情变得严肃:“前生有因,今生有果,这可以相信。但是我不认为如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由于前生的因。” 我有点不明白:“请举一个具体例子。” 白素道:“譬如说,一个劫匪行劫,伤了事主,难道可以说是因果?难道可以说是这个事主前生一定有著被这个劫匪刺伤的‘因’在,所以才有这样的‘果’?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不论做任何坏事,都可以有藉口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拍了几下手:“说得好!当然不是每一件事都由‘因’而来。但是,有‘因’一定有果,‘因’有开始,劫匪伤人,那是他种了恶因,结果一定会有恶果!而恶果的严重,比恶因更甚。像刘丽玲,莫名其妙做了胡协成三年妻子,我想她在这三年内所受的苦痛,一定比当年王成逃亡的过程更甚。” 白素没有再说甚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又道:“王成当年,拿毒药欺骗小展,后来又曾几次毒打小展,那是他种下的恶因,结果是胡协成死在杨立群的刀下,那是恶果。” 白素见我一直讲不停,连连挥著手:“别说下去。我们对于这方面的事,一无所知,你先别大发谬论。” 我瞪著眼:“怎见得是谬论?人有前生,已经可以绝对证明。” 白素摇头道:“我不否认,而是其中的情形怎样,我们一无所知。人有前生,那是说,人死了之后的记忆,有可能进入另一个人的脑子之中?” 我迅速地来回走著,想用适当的字眼,来回答白素的问题。可是我发现要找到适当的字眼,十分困难。想了好一会,我才道:“我们可以先假定,人死了之后,灵魂就脱离了肉体  ” 白素道:“然后呢?” 我挥著手:“然后这个灵魂就飘飘荡荡,直到机缘巧合,又进入了一个新生的肉体之中,这就开始了他另外一生。” 白素冷笑著,现出了不屑的神色来:“你这样说法,比乡下说书先生还差。照你这样讲,应该每一个人都记得他的前生,为甚么只有极少的人可以忆起他的前生,绝大多数人都不能?” 我乾咽著口水,答不上来。在受窘之后,多少有点不服气:“那么,照你说呢?” 白素道:“我早已说过,对于这些玄妙的事情,不单是我们,整个人类,还一无所知,我要说,也只不过是我的一种想法。” 我笑道:“别说那么多开场白,就说说你的想法。” \奇\白素笑了一笑:“好,首先,我反对用‘灵魂’这个名词。” \书\我呆了一呆,想不到白素会从这一点开始,我道:“为甚么?这个名词用了很多年,有甚么不妥?” 白素说道:“正因为灵魂这个名词用了很多年,所以,任何人一听到,就形成一种错觉,好像真有灵魂这样一个‘东西’的存在一样。” 我叫了起来:“要是否定了灵魂的存在,怎么可以承认前生和今世的关系?” 白素叹了一声:“你别心急。灵魂这个名词不妥当,就是容易叫人以为那是一种‘东西’,是有形象的,死去了的人,他的灵魂,和他生前一样,等等。可是事实上,人死了之后,脱离了躯壳之后的,绝不是任何‘东西’,只是一组记忆。” 我又呆了一呆,一时之间,接不上口。所以只好“嗯”地一声:“一组记忆?” 白素道:“是的,一组记忆,这组记忆,是这个人脑部一生活动的积聚,脑电波活动的积聚。” 我大摇其头,说道:“我不明白。” 白素道:“事实还得从头说起,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记忆,你认为我们每一个人的记忆,是储存在人体的哪一部分?” 我嗤之以鼻:“是在大脑皮层。” 白素道:“这是最流行的说法,可是解剖脑部,发现不到记忆的存在,在各种其他地方的探测试验上,也找不到记忆的所在,人脑的资料储存何处,找不到!” 我失笑道:“一定存在的,不然,人不会有记忆!” 白素说道:“当然存在,有一派人研究的结果,认为人的记忆,根本不在人体之内,而是在人体之外。” 我也听过这种说法,所以我点了点头:“这一派人的理论是,人的记忆,是一组电波,这组电波,只和这个人的脑部活动发生作用,所以每一个人才有不同的记忆。” 白素道:“是这样,当人死了之后,大脑停止活动,不能再和这组记忆发生作用。但是这并不等于这组记忆已经消失,正像一架录音机坏了,绝不等于录音带上的声音消失了。” 我明白白素想说甚么了,立时接下去道:“人死了之后,这组记忆,仍然存在。” 白素道:“是的,记忆存在。一组记忆,本来属于独特的一个人,只和这个人的脑部活动发生作用,这个人死了之后,记忆依然存在  至于以甚么方式存在,无人知晓,但一定是以‘能’的方式存在,而不是以‘物质’的方式存在。” 我大声道:“我并无异议!” 白素又说道:“这组记忆,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当然也更看不到  ” 我听到这里,咕哝了一下:“称之为‘一组记忆’和称之为‘一个灵魂’,实在没有多大的分别。” 白素没有和我争论,自顾自说下去:“一组记忆可以存在多久,也没有人知道。或许可以存在千百年,也或许只能存在三年五载,也或许每组记忆存在的时日不同Qī.shū.ωǎng.。总之,记忆如果在没有消失之前,忽然又和另一个人的脑部活动,发生了作用,那么,另一个人就有了这组记忆。假设这组记忆本来属于A,后来又和B的脑部活动发生了作用,那样的情形下,A就是B的前生!” 白素侃侃而谈,以她的想法来解释前生和今世的关系。我听了之后,想了一想:“照你这样说,人根本没有前生?” 白素道:“谁说没有?像杨立群,就是小展的记忆和他的脑部活动发生了关系,所以,小展就是杨立群的前生。” 我道:“刘丽玲和翠莲,胡协成和王成的情形,也全是这样?” 白素道:“当然。” 我又大摇其头:“如果只是一种巧合,A的记忆,和B的脑部活动发生了关系,为甚么前生有纠缠的人今世又会纠缠在一起?” 白素叹了一声:“我已经说过了,其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根本没有人知道,或许在若干年之后,看起来会十分简单,但现在不会有人明白,就像一千年前的人,不会明白  ” 我接下去道:“不会明白最简单的手电筒原理一样。”这正是我最喜欢举出来的一个例子,用来说明时间和科学之间的关系。 手电筒,如今看来,是最简单的东西。但在三百年前,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想破了他的脑袋,也不会明白手电筒的道理。 白素道:“是啊,若干年后,这种问题的真相可能大白,现在,谁也不知道。” 我喃喃地道:“一组记忆,一组记忆……记忆和记忆之间……”忽然,我笑了起来:“会不会本来有关系的记忆,容易和现在有关系的人发生接触?” 白素提高了声音:“别去想,你想不通的。” 我实在不能不想,可是也实在无法再想下去。 在会见了胡协成之后,我和白素的讨论,到此为止。 以后,我们又曾讨论了几次,但是说来说去,也脱不了这一次长谈的范围,所以也不必重复了。 我和白素都作了一个决定,胡协成临死之前所说的一切,不向杨立群、刘丽玲提起。 胡协成死了,警方以杀人罪起诉杨立群,但由于一切证据,都对杨立群有利,所以陪审员一致裁定杨立群的罪名不成立。 杨立群和刘丽玲的关系,本来是秘密的,在经过了这次事情之后,两人关系完全公开,杨立群根本不再回家,公然和刘丽玲同居,感情也越来越炽烈。 白素仍然保持和刘丽玲的接触,了解她的生活,观察她和杨立群生活、感情上的变化。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并没有甚么可以记述的事。杨立群和刘丽玲外出旅行了好几次,足迹几乎遍及全世界,两个人出现在任何地方,他们相互之间的亲热程度,都足以令人欣羡。 我也曾和他们偶遇几次,每次看到他们两人,像扭股糖儿一样搂在一起,心头的阴影,始终不能抹去。他们两人结果会怎样呢?杨立群已经放弃了寻找“某女人”?如果给他发现了“某女人”就是刘丽玲,他会怎么样? 不过,既然从各方面来看,他们两人都好得像蜜里调油,似乎也没有理由为他们再担心。一切都好像很正常,杨立群和他的妻子孔玉贞,已经协议分居,一旦分居期满,就可以离婚,到那时,杨立群和刘丽玲,毫无疑问会结成为夫妇。 第九部:人人都有前生纠缠 约莫在胡协成死后四个月,在一个酒会之中,我正和一个朋友在倾谈,那朋友的目光,忽然转向右,久久不回过来。我循他的目光看去,看到容光焕发、艳光四射的刘丽玲,正自入口处走进来,陪在她身边的是风度翩翩的杨立群,看来有点疲倦。 我笑著,用拳头在我的朋友脸际,轻击了一下:“别这样看女人!” 我那朋友的脸红了一红,杨立群发现了我,迳自向我来,神色凝重。一看到杨立群这种神情,我知道一定有甚么事发生了。 果然,杨立群一来到我身前,便压低了声音:“我正想找你,我们可以单独谈谈?” 我道:“可以  ” 杨立群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一听我答应,立时拉著我走开去,我道:“现在?” 杨立群道:“立刻。” 我向在和其他人寒暄的刘丽玲望了一眼:“上次你留在我那里的东西,还在我手上。本来我有一番话要对你说,可是第二天就发生了胡协成的事,所以一真没机会对你说。” 当我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杨立群已将我拉出了会场,进了电梯。 一进了电梯之后,他的神情就变得十分异样:“你还记得胡协成的事?” 杨立群这样说法,实在十分滑稽。他杀了胡协成,这是轰动全市的新闻,又不是过去了十几二十年,谁会不记得?不过我并没有说甚么,怕太刺激他。我只是道:“不容易使人忘记。” 杨立群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只是皱著眉,不知在想些甚么。 一直到我们进了一家咖啡室,在一个幽静的角落坐了下来,杨立群先向四面看了一下,才压低了声音道:“卫先生,我对你说的话,你能保证不泄露出去?” 我最怕人家这样问我,因为事情若涉及秘密,总有泄露的一天,就算你遵守诺言,他也一定不止对你一个人讲起,何苦负日后泄露秘密的责任? 所以,我一听之下,就双手连摇:“不能保证,还是别对我说的好。” 杨立群像是想不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呆了一呆,神情很难过地望著我:“我……不对你说,那么对谁说好呢?” 我顺口说道:“你可以根本不说。” 杨立群叹了一声:“不说,心里不舒服,这件事,日日夜夜在我心中,我一定要讲出来,才会舒服。” 我看著他的那种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也相当同情他:“或许,你可对你最亲近的人,像刘丽玲说  ” 我的话还未讲完,杨立群已陡地叫了起来:“不,不能对她说!” 他神情显得如此惊恐,甚至在不由自主喘著气,又补充道:“万万不能!” 我用疑惑的眼光望著他,杨立群点著了一支烟,狂吸了几口:“如果我对她讲了,她一定会以为我是神经病,会离我而去。” 我吞了一口口水,试探著问道:“你要对我说的事,是和……你的前生有关?” 杨立群用力点著头。 我叹了一声:“好吧,如果你不讲,这种事一直在折磨你,总不是味道,是不是你又做同样的梦了?” 杨立群苦笑道:“同样的梦一直在做,每次都将丽玲吓醒,幸而她一直没有问我。” 我忙将头偏过去,不敢和他的眼光接触。因为我知道一个秘密:每当杨立群做这个梦的时候,刘丽玲也在做同样的梦。 杨立群显然全副心神都被他自己的事困扰著,所以全然未曾注意我的神态有异,他忽然将头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我杀了胡协成。” 我不禁怔了一怔:“这件事,人人都知道,而且已经过去了。” 杨立群将声音压得更低,而且,语音之中,充满了神秘。他道:“事情的真相,只有我和丽玲两人知道,不,应该说,事情的真相,只有我一个人才知道。” 一听得他这样讲,我不禁呆了半晌。 杨立群这样说法,是甚么意思?“事实的真相”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么,刘丽玲的供证,全是假的? 我在呆了半晌之后,吸了一口气:“你不必担心,同样的罪名,不能被检控两次,你已经被判无罪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只能假设“事实真相”另有别情,所以安慰他。 杨立群神情苦涩:“我明白,可是……是我杀了胡协成。” 他一面说,一面望著我,我只好摊了摊手:“这一点无可否认,你是自卫。” 杨立群缓慢地摇了摇头:“不是。” 我又震动了一下,立时想起了事情发生后,杨立群在警局中的情形。 当时,他只是目光空洞地坐著,动也不动,不知道在想些甚么。而如今,他说他杀胡协成,不是自卫杀人,那是甚么? 我也压低了声音:“你是蓄意谋杀?” 杨立群又现出一种十分茫然的神情:“也……不是,那天以前,我只知道胡协成这个人存在,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杨立群的话,令我感到极度的迷惑,我实在猜不透他想说甚么,只好不再打断他的话头,由得他去说。他又连吸了几口烟,然后,将烟头在烟灰缸弄熄,望著桌面:“丽玲在警局讲的话,只有第一句是真的,那天中午,我们回家,一走出电梯,就看到胡协成站著  ” 杨立群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我一看到有人站著,我根本不认识他,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这个人极度厌恶。我很少这样讨厌一个人,而且这个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可是那种厌恶感如此强烈,以致他虽然并没有挡著我的路,在跨出电梯之际,我还是厉声喝著:‘让开!’” 我摇著头:“胡协成外形极猥琐,很惹人讨厌。” 杨立群侧著头想了片刻:“外形?不关外形的事,我只是憎恶他。当我一看到他就厌恶时,还不知道为了甚么,当我动手杀他时,我就明白了。” 我吃了一惊,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搭腔才好,当时我的样子,也只有“张口结舌”四个字才能形容。 杨立群又道:“他听到我一喝,连声道:‘是!是!是!’,而且,立即退了开去。我只当他是一个不相干的人,让开了,也就算了。可是他却目不转睛地望著丽玲,而丽玲则在避开他的目光,也现出极厌恶的神情,这种情形,使我立时感到:他们认识!那使我更愤怒,我问他:‘喂,你是甚么人?’” 杨立群喝了一口咖啡,又点著了一支烟,才又道:“他态度极恭敬,说道:‘杨先生,我姓胡,叫胡协成!’我一听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甚么人,这时,丽玲也开口,声色俱厉,充满厌恶:‘你来干甚么?我和你甚么关系都没有!’胡协成神情苦涩:‘丽玲  ’他才叫了一声,我就喝阻,他忙改口:‘刘小姐,我,我……’” 我用心听著,根据杨立群的话,想像著当时的情景。胡协成生活潦倒,他去找刘丽玲,多半是想弄点小钱,男人到这种地步,还要低声下气,没出息是没出息到了极点,可怜也算是可怜到了极点。 杨立群继续道:“我一面挽著丽玲,向门口走去,一面回头看著像乞丐一样跟在后面的胡协成,喝他:‘快滚!’在我这样喝的时候,丽玲已经打开了门,走了进去。胡协成僵立著,神情很苦涩,喃喃地道:‘我真是无路可走了!我……买了一柄刀……想去抢劫,可是……我又没有勇气……’” 杨立群向我望来,面肉抽动著:“在听到这句话之前,我一辈子没有起过杀人的念头,可是一听得他那样讲,我望著他,心中对他的厌恶和憎恨,升到了顶点,我突然想到要将这个人杀掉。真的,在此之前,杀人,我想都没有想过。” 我闷哼了一声:“未必没有想过,你千方百计想找‘某女人’,不是想回刺她一刀?” 杨立群被我的话刺激得跳动了一下,苦笑道:“没有,我只是想找到这个女人,绝未想到要杀她,我只是想知道……当初她为甚么要杀我!” 我闷哼一声:“废话,你怎么知道这个女人还能记得前生的事?” 杨立群立时道:“是你告诉我她也有这样的梦的。” 我道:“梦中是片断,和你一样,你就不记得前生曾做过一些甚么具体的事。例如那四个皮货商人中毒死亡,就和你前生有关。” 杨立群在刹那之间,脸涨得通红,额上的筋也露了出来,鼻尖冒著老大的汗珠。他的这种神态,倒叫我吓了老大一跳,我忙道:“先别讨论下去,你起了要杀  胡协成的念头之后,怎样行动?” 至少两分钟之后,他神态才渐渐恢复了正常,慢慢喝著咖啡:“我当时哼地一声冷笑:‘你想去抢劫?我看你连刀都拿不稳!’胡协成的手发著抖,真的取出了一柄刀来,打开包在刀外的纸:‘杨先生,你看,其实我不要太多,我只要三千元就够了,你能不能帮帮我?像你这样的有钱人,三千元根本不算甚么!’不知道为甚么,他越是卑词曲颜,我心中对他的憎恶越甚,我装出一副同情他的神情:‘好吧,你进来,我给你!’他一听之下,大是高兴,连声道谢,跟著我进了屋子。” 杨立群的双手互握著,放在桌上,他的手握得极紧,以致手指泛白:“我看到他这柄刀,就有了杀他的全部计划。” 杨立群讲得这样坦白,我听得心惊肉跳。 杨立群又道:“他跟著我进了屋子,丽玲十分恼怒:‘你带他进来干甚么?’我低声在她耳际道:‘我替你永远解决麻烦!’丽玲不明白我这样说是甚么意思。那时,胡协成站著,有点不知所措,屋中豪华的布置,显然令他目眩,白象牙色的地毯,也令得他站在那里,不知是该脱鞋子,还是继续向前走来。” 杨立群描述当时的情形,将一个穷途潦倒的人,讲得十分生动。 杨立群继续道:“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请坐。’胡协成忙道:‘不必了,我站著就好。’我向他笑道:‘那你至少将刀放下来,不然,人家会以为你进来抢劫。’他一听,立时手足无措,想将刀藏在身上,但是包在刀上的纸已被他抛掉,刀又十分锋利,没有法子放。我在这时,向他伸出手去,他就自然而然,将刀交到我的手上  ” 杨立群讲到这里,大口大口地喘著气,脸色也苍白到了极点,声音也在不由自主地提高。 我忙道:“请你稍为压低声音。” 杨立群点了点头,声音又放得十分低:“刀一到了我的手中,杀人的念头,更是不可抑止,突然之间……突然之间……突然之间……” 他一连讲了三声“突然之间”,由于急速地喘著气,竟然讲不下去。 他在叙述他快要动手杀人时的心态,我自然不能去打断他的话头,只好由得他去喘气,过了好一会,他才道:“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变了,我不再是杨立群,我成了展大义  ” 我听到这里,陡地吸了一口气,身子也震动了一下,连杯中的咖啡都溅了好些出来。 杨立群的神情,更是古怪莫名,他仍然一再喘著气,讲道:“我自觉我是展大义,而更不可……理解的是,我看出去,胡协成不再是胡协成,是……是……” 我只感到遍体生寒,杨立群道:“胡协成不再是胡协成,而是王成。” 他在讲出了王成的名字之后,望著我:“你对王成这个名字,是不是有印象?” 我当然有印象,而且印象太深刻了。在经过了胡协成临死之前的那番话之后,怎么会没有印象?可是我只是点了点头:“好像就是当年在南义油坊打你的那三个人中的一个。” 杨立群道:“就是他!我也立即明白了我一看到他就这样憎恶的原因。他是王成!他是王成!我握刀在手。所想到的就是这一点,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刀向他刺出去,刺了一刀又一刀  ” 我忙阻止他道:“行了。你一共刺了三刀,不必详细讲述每一刀的情形了。” 杨立群道:“是,我连刺了他三刀,血溅出来,他的身子倒向我,我扶住了他,他向我望来。” 杨立群讲到这里,陡地停了下来。 我道:“就这样?” 杨立群道:“不,在他向我望来之际,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我也苦笑道:“还会有甚么奇怪的事发生,你又不是给了他三千元,难道他还会谢谢你?” 杨立群挥著手:“他倒向我,我扶住了他。那时,丽玲一定被眼前发生的事吓呆了,我也不知道她做了些甚么……。胡协成在被我扶住之后,望著我,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小展,是你!’” 我的声音几乎像呻吟:“你……听清楚了?” 杨立群道:“绝对清楚。我绝想不到他会讲出这四个字来的,当时,我真正呆住了。我的前生是小展,这件事,只有你知道,尊夫人知道,胡协成绝对没有理由知道,可是他却叫我小展。”[奇 书 网:www.q i s h u 9 9 . c o m] 杨立群讲到这里,用充满了疑惑的眼光望著我,像是希望我给他答案。 我自然知道答案,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在他临死之际,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前生是王成,也认出了杨立群的前生是小展。 我不知道为甚么会有这种情形发生,或许,人到了临死的一刹间,对于前生的一切,会一起涌上心头,或许,正如白素所说,这里面的种种复杂因素,如今,根本没有人可以明白,只能凭假设去揣测。 杨立群道:“他在说了这四个字之后,四面看著,眼珠转动,我随著他去看,看到他的视线,停留在呆立著的丽玲身上。当他望著丽玲的时候,现出极诧异的神情来,一个身受重伤的人,无论如何不该有这样的神情。” 我听到这里,心中紧张到了极点。 因为,胡协成在临死之前,既然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可以使他看出杨立群的前生是小展,当然也能看出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 要是胡协成也叫出了“翠莲,是你”这样的话,那么,杨立群立时可以知道他要找的“某女人”就是刘丽玲了。 我立时又想到,刚才,杨立群和刘丽玲手挽著手进来参加酒会的情形,形态亲热,那显然是他还不知道。 我松了一口气:“重伤昏迷,神智不清,神情诧异一点,也不足为奇。” 杨立群对我的解释,显然不是怎么满意,他道:“胡协成看著丽玲,忽然道:‘怪不得……怪不……得……’他的声音极低,在连讲了两声‘怪不得’之后,好像还讲了一句甚么,可是丽玲就在这时,尖叫了起来,所以我没有听到他又讲了甚么,丽玲一叫,胡协成昏了过去,我们由他倒在地上,丽玲过去,想扶他起来,也弄得一身是血,丽玲只是不断道:‘你杀了他!’当时,我极是镇定,忙扶住她,教她应该怎么做。” 我又大大松了一口气。 胡协成在昏过去之际,最后讲的那句话,杨立群没有听到,真是幸事。 照杨立群的形容,胡协成在那时,一定已经认出了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 胡协成连说了两下“怪不得”,那也很容易理解。因为一直到那时,他才知道何以刘丽玲会嫁给他这样的男人三年。 在接连两声“怪不得”之后,最有可能的一句话,是“原来你是翠莲!”或者类似的话。 这句话,杨立群没有听到,自然最好了。 我道:“原来,刘丽玲的口供,是你教的。” 杨立群道:“是。我虽然杀了人,但一切全对胡协成不利,我可以安然无事。” 我哼地一声:“你在警局,一言不发,那种神态也是做作的?演技倒不坏。” 杨立群道:“不,我那时,心中确实一片茫然,我在想,为甚么在突然之间,我会将他当作王成,而他又叫我为小展?我也在想,他忽然神情怪异,说了两下怪不得,是甚么意思。” 我问:“有结论没有?” 杨立群叹了一声:“不知想了多少遍,可是没有结论。你……能提供些甚么?” 我几乎不等杨立群把话讲完,就道:“甚么也不能提供,一个重伤昏迷的人,所讲的话,有甚么意义?” 杨立群固执地道:“可是他叫我小展。” 我道:“你一直想著自己是小展,可能是你听错了。” 杨立群道:“绝不。” 我没有再说甚么,只是道:“你讲这些给我听,有甚么用意?” 杨立群挪了挪椅子,离得我更近一些:“我在想,胡协成的前生,会不会是王成?” 我不作任何表示。 杨立群叹了一声:“我想很可能是,王成一定曾经做过很多对不起我……小展的事,所以才会莫名其妙地死在我刀下。” 杨立群这样为他自己开脱,我很反感。本来,我可以狠狠地用言词刺激他。可是我却知道,胡协成的前生,确然是王成,而王成也的确曾做过不少对不起小展的事。所以,我竟然变得无词以对,只好也跟著叹了一声:“这种虚无缥缈的事,谁知道!” 杨立群的神情,平和了许多:“在经过了这件事之后,我倒想通很多。” 他忽然这样说,我倒感到有点意外:“你想通了甚么?” 杨立群说得十分缓慢:“我和胡协成根本不认识,和他第一次见面,他就死在我的刀下,这是一种因果报应?” 我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杨立群又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实在不必致力去找‘某女人’。我们前生既然有过生与死的纠缠,今生一定也会在因果下相遇。我根本不必去找,我们一定会相遇,而且也一定会有了断!” 我的脊背上,冒起了一股寒意,竭力镇定:“根据虚无缥缈的理论来看,倒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我的话,模棱两可,杨立群的信念十足,他道:“一定会的,一定会!” 我的寒意更甚,忍不住问道:“如果有这一刻,你准备怎么样?” 杨立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作为杨立群,我根本不想对‘某女人’怎么样。但到时,小展会对翠莲怎么样,我完全不知道。” 杨立群的回答十分实在。但那种实在的回答,更增加了我心中的隐忧。 根据已得的资料,王成对小展,做过一些甚么呢?王成将毒菰粉,对小展说那是蒙汗药,叫他放在茶桶中,令得那四个皮货商人中毒而死。 杀那四个皮货商人的直接凶手是小展,但小展是受蒙骗的,他以为只不过将四个商人迷倒,真正的凶手是王成。 王成还曾伙同其他两个合谋者,毒打小展,毒打可能不止一次。王成对小展,只不过做了这些,已经使杨立群在下意识中变成了小展之后,起了杀他的念头,而且,念头强烈,立即付诸实行。 翠莲对付小展的手段,比王成对付小展的手段严重、恶劣得多! 那么,当杨立群下意识地以为自己是小展时,会对翠莲做出甚么行为来? 这实在是一个无法想下去的问题。我不禁为刘丽玲冒冷汗。而就在这时候,我却看到刘丽玲走了进来。刘丽玲一进来,杨立群立时看到了她,他一面站了起来,一面道:“别提起刚才说过的任何话!” 我只发出了一下呻吟似的答应声,看著刘丽玲来到近前,杨立群离开了座位,迎了上去。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一男一女是一对恋人,而且他们之间的爱情炽烈,因为在他们的眼光之中,除了专注自己所爱的人之外,几乎不注意任何其他人的存在。 一直到来到了近前,刘丽玲才向我点了点头,算是我和打了一个招呼,然后,用埋怨的口吻道:“你怎么啦,一转眼,人影不见了。” 杨立群道:“对不起,我有一点要紧的事,要和卫先生商量。”他又补充道:“商务上的事!”他一面说,一面已向我作了一个再见的手势,接著,他和刘丽玲就互相紧搂著,走了出去。 他们互相将对方拥得那么紧,真叫人怀疑在这样的姿势下,如何还能向前走动。可是他们显然习惯了,居然毫无困难地向外走了出去。 这是一家十分高级的咖啡室,顾客一般来说,不会对任何其他人发出好奇的眼光来。可是当杨立群和刘丽玲向外走去的时候,所有的人,还是忍不住向他们望了过去。 我绝不怀疑杨立群和刘丽玲这时的爱情,在胡协成被杀死之后,他们两变得更狂热,可是,爱和恨,不过一线之隔,深切的爱,一旦知道了前生的纠缠,会不会演变为同样深切的恨呢? 我想到这里,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扬手,准备召侍者来结账,可是就在此际,我看到一个女人,向我走过来。 这个女人,我可以肯定,从来也没有见过她,可是她却向我走过来。 她约莫三十出头,样子相当普通,可是却有著一股淡雅的气质,衣著极其高贵,神情带著无可奈何的哀怨和悲愤。 在她向我走来之际,我只是礼貌地向她望了一眼,她却直来到了我的面前。 她一到了我面前,就现出了一个礼貌的笑容:“对不起,能不能打扰你一阵?” 我作了一个请坐的姿势,她坐了下来:“真对不起,我实在想和你谈谈,你是卫斯理先生?其实你和杨立群,也不算是甚么朋友,不过我必需和你谈一谈,请原谅。” 她的话,令我感到十分疑惑,我道:“小姐是  ” 她道:“太太,我是杨立群的太太,孔玉贞,杨立群和我还没有离婚。我不肯,这……是不是很无聊?” 她说著,又显露出一个十分无可奈何的笑容来。 刚才,我只是留意听杨立群在讲他如何杀了胡协成的经过,并没有留意到咖啡室中的其余人,根本不知道孔玉贞在甚么地方。想来,孔玉贞一定坐在角落,杨立群也没有发现她。 我“哦”了一声:“杨太太,请坐!” 孔玉贞坐了下来:“人家还是叫我杨太太,刘丽玲想做杨太太,可是做不成!” 我忍不住说道:“杨太太,男女之间,如果一点感情也不存在,只剩下恨的时候,我看还是离婚的好  ” 我讲到这里,看到孔玉贞有很不以为然的神色,我忙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等我讲完了再说:“而且,我看刘丽玲绝不在乎做不做杨太太,他们两人在一起,觉得极快乐,那就已经够了。你坚持不肯离婚,只替你自己造成苦痛,杨先生就一点也不感到甚么。” 或许是我的话说得太重了些,孔玉贞的口唇掀动著,半晌出不了声,才道:“那你叫我怎么办?我还有甚么可做的?除了不肯离婚外,我还有甚么武器,甚么力量可以对付他们?” 我十分同情孔玉贞,可是我也绝想不出有甚么话可以劝慰她,只好叹了一声:“我只指出事实,你这样做没有用。” 孔玉贞低叹了几声,看来她也相当坚强,居然忍住了泪,而且还竭力做出一种不在乎的神情来。 她道:“你和他一进来,我就看到了,我看到你们一直在讲话。当初才结婚的时候,他也常对我讲许多话,可是后来……后来……” 孔玉贞断断续续地说著,一个失去了丈夫爱情的女人的申诉,没有兴趣味之至。那并不是我没有同情心,而是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讲些空泛的话,和听她的倾诉,同样没有意义。 所以,我打断了她的话头:“或许你放弃杨太太这三个字,恢复孔小姐的身份,对你以后的日子,要快乐得多。” 孔玉贞望了我片刻,才道:“你的话很有道理,很多人都这样劝过我。” 她讲到这里,顿了顿:“卫先生,你是不是相信前生和今世的因果循环?” 我听她突然之间讲出了这样一句话来,不禁吓了老大一跳。我只好道:“这种事  实在很难说,你为甚么会这样问?” 孔玉贞神情苦涩:“你刚才说到恨,其实,我一点不恨立群,只是感到命里注定,无可奈何,我甚至感到,我前世欠了他甚么,所以今生才会受他的折磨,被他抛弃。” 这样的话,本来极普通,尤其出自一个在爱情上失意的女人之口,更是普通。可是这样的话,出自孔玉贞之口,听在我的耳里,却另有一番感受。因为杨立群、刘丽玲和胡协成三个人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的确,和前生的纠缠有关! 当我一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心中又陡地一动。孔玉贞和杨立群是夫妇,那么,他们的前生,是不是也有某种程度的纠缠? 我忙道:“你为甚么会这样想?可有甚么具体的事实支持你这样想?” 孔玉贞呆了半晌:“具体的事实?甚么意思?” “具体的事实”是甚么意思,我也说不上来,就算我可以明确地解释,我也不会说。我只好含含糊糊地道:“你说前生欠了他甚么  为甚么会这样想?” 孔玉贞苦涩地道:“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想想我和他结婚之后,一点也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而他竟然这样对我,我只好这样想了!” 孔玉贞的回答很令我失望,这是一个十分普通的想法,我所要的答案,当然不是这样。于是我进一步引导她,问道:“有些人,可以记得前生的片断,你有这样的能力?” 孔玉贞睁大了眼,用一种极其奇讶的神情望著我:“真有这样的事?你真相信人有前生?” 我可以肯定孔玉贞不是在做作,是以我忙道:“不,不,我只不过随便问问而已。” 孔玉贞又叹了一声,我改变了一下坐姿:“你刚才来的时候,好像有甚么话,非对我说不可?你只管说!” 孔玉贞的神情很犹豫,欲言又止,我不说话,只用神情和手势,鼓励她将要讲的话讲出来。她在犹豫了好一会之后,终于鼓起了勇气:“有一件事,极奇怪,我一直藏在心里,甚至连立群,我也没有对他提起过。” 我仍然作著手势,示意她说下去。她道:“在我们结婚的第二年,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先是拼命呕吐,后来,他忽然讲起话来,讲的话极怪,我根本听不懂,好像在不断叫著一个女人的名字,那女人叫甚么莲!” 我双手紧握著拳,原来杨立群脑中,前生的回忆如此强烈,不仅在梦境中会表现。人在醉酒之后,脑部的活动,呈现一种停顿的状态。所以很多人在酒醒后,会有一段时间,在记忆上一片空白。 如果白素的理论正确,前生的一组记忆,进入了脑部,在今生的记忆消退之际,此消彼长,前生的记忆就完全占据了脑部,也大有可能。 我思绪十分紊乱,竭力维持镇定,不让孔玉贞看出来,我道:“喝醉了酒,胡言乱语,那也不算甚么!” 孔玉贞道:“当时,我妒忌,女人听到丈夫在酒醉中不断叫著另一个女人的名字,都会有同样反应,所以我去推他,问他:‘你在叫甚么人?那个甚么莲,是甚么人?’他被我一推,忽然抬起头来,盯著我,那样子可怕极了  ” 孔玉贞讲到这里,停了一停,神情犹有余悸,接连喘了几口气,才又道:“他盯著我,忽然怪叫起来,用力推我,推得我几乎跌了一交,而且叫了起来:‘老梁,我认识你!你再用烟袋锅烧我,我还是不说!’他一面叫著,一面现出极痛苦的神色来,好像真有人在用甚么东西烧他!” 我听到这里,已经有一阵昏眩的感觉。 在酒醉状态中,杨立群竟然称呼孔玉贞为“老梁”! 在和王成一起失踪的两个人,就有一个是姓梁的,在档案上,这个姓梁的名字是梁柏宗。而且,杨立群又提到了烟袋,那么,毫无疑问,这个梁柏宗,就是那个持旱烟袋的人。 难道这个拿旱烟袋的人,是孔玉贞的前生? 我脑中乱成一片,神情一定也十分惊骇,所以孔玉贞望著我:“这种情形实在很骇人!” 我忙道:“不,不算甚么,人喝了酒,总是会乱说话的。” 我已经第二次重复这样的解释了。事实上,我除了这样讲之外,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因为我可以肯定,孔玉贞对于她自己的前生,一无所知。既然她一无所知,我自然没有必要讲给她听,所以只好如此说。 孔玉贞叹了一声:“可是,他说得如此清楚,他说这句话时的情景,我记得极清楚。他叫我‘老梁’,真令人莫名其妙。” 我道:“后来又怎么样?” 孔玉贞道:“后来我看看情形不对,当时我真给他吓得六神无主,所以我叫了医生来,给他打了一针,他睡著了。第二天醒来,他完全记不得酒醉后说过些甚么,我也没有再提起。” 我笑了笑,竭力使自己神态轻松:“你刚才说有一件怪事,可是据我看来,那算不了是甚么怪事。” 孔玉贞苦笑了一下:“不瞒你说,后来,我请了私家侦探,去调查他是不是有一个叫甚么莲的女人,可是调查下来,根本没有。” 我又重复说道:“那也不是怪事。” 孔玉贞又道:“隔了大约几个月,有一次我的父亲来看我,我父亲抽烟斗,我们一起坐在客厅里,好好地在说话,我一面说著话,一面玩弄著我父亲的烟斗,谁知道立群他忽然现出极骇然的神情来。当时,他的神态,不正常到了极点!” 孔玉贞望著我。我道:“他怎么样?” 孔玉贞道:“他忽然跳了起来,指著我,喉间发响,讲不出话来,身子在发抖。我和父亲都被他这种神情吓呆了。我叫了他几声,他才又突然坐了下来,双手抱著头,等我拉开他的手去看他时,发现他满头大汗,我问他怎么了,他回答说:‘刚才……我以为你会拿烟斗来烧我。’” 她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卫先生,这是为甚么?我怎么会拿烟斗去烧他?是不是他神经不正常!” 我苦笑道:“说不定,或许是他童年时期,有过关于烟斗的不愉快经历,也许是商场上的压力太重,造成了这种情形。这些事,其实全不是甚么大事,何以你对之印象如此深刻?” 孔玉贞现出极迷惑的神情:“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他对我冷淡,开始在那次醉酒之后。” 我唯有再苦笑:“或者是你的心理作用。” 孔玉贞叹了一声,怔怔地望著外面,然后,站了起来:“真对不起,打扰你了,我还以为将这些事讲给你听,你会有别的见解。” 我作了一个十分抱歉的手势。我是真正抱歉,因为我的确有我的见解,也知道其中一切的原由,可是我无法对她说。前生的事,纠缠到今世,何必让有关人等,都知道为甚么? 孔玉贞站了起来,慢慢走开去,走开了两步之后,又转过身来:“他为甚么这样讨厌我,我真不明白,实在不明白。” 我道:“感情的事,没有道理可讲。” 孔玉贞没有再说甚么,走了出去。我默然又坐了片刻,和白素在电话上取得了联络,赶回家去,将一切和白素说了一遍。 白素骇然道:“你不感到事情越来越严重了?” 我说道:“当然感到!杨立群曾杀胡协成,如果他知道了谁是翠莲  ” 白素想了一想,道:“奇怪,他会在下意识中,知道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知道孔玉贞的前生是梁柏宗,何以竟不知道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 我苦笑道:“只怕是迟早问题吧。”白素喃喃地重复著我的话。在重复了好几遍之后,她才叹了一口气。 既然是“迟早问题”,我和白素,除了继续和原来一样,密切注意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的生活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第十部:行为疯狂再度杀人 在以后的时日中,杨立群和刘丽玲曾外出旅行了很多次,有一年,他们两人,几乎有大半年在外面。两人的感情越来越好。有几次,我和白素遇到他们,看到他们那种亲热的程度,几乎会嫉妒。 一年之后,我和白素不再担心,因为照他们两人这样的情形,实在不可能发生甚么悲剧。一直到了将近两年之后,一个午后,电话突然响起来,我和白素在梦中惊醒,我先拿起电话来,听到杨立群的声音:“嗨,卫斯理,来不来喝酒?” 我看看钟,时间是凌晨三时四十三分。我不禁呻吟了一声:“老兄,你知道现在是甚么时候?”我没有听到杨立群的回答,却立时听到了刘丽玲的声音,显然是她抢了电话:“别管时间,快来,我们想你们!” 杨立群和刘丽玲俩人都十分大声,在一旁的白素,也听到了他们的话。白素在我耳际低声道:“看来他们都喝醉了。” 我点了点头,对著电话道:“真对不起,我没有凌晨喝酒的习惯,祝你们尽兴。” 我说著,已经准备放下电话了,可是电话那边,却传出了刘丽玲尖叫的声音:“你们一定要来,立群说,他曾经对你讲过我们一个最大的秘密。” 我又呆了一呆,不知道刘丽玲指甚么而言,杨立群有太多秘密。我还没来得及问,刘丽玲在电话那边的声音,已变得十分低沉,充满了神秘:“就是他杀胡协成,我给假口供的事。” 我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可不必再提。” 刘丽玲道:“这证明你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你不来,我们会很伤心。” 我还想推却,在一旁的白素,已经自我手中,接过了电话听筒,大声道:“好,我们立刻来。” 我嚷叫了起来:“你疯了!这时候,陪俩个已经喝醉的人再去喝酒!” 白素瞪了我一眼:“我们曾经决定过要尽量关注他们的生活!” 我无可奈何,咕哝著道:“包括凌晨四时去陪他们喝酒,这太过分了。” 虽然我十二分不愿,但在白素的催促下,我还是穿好了衣服,和白素一起驾车到刘丽玲的住所去。我们到达时,大约是在接到电话的半小时,按铃之后,门立时打开。 门一打开,我们就闻到浓烈的酒味,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还穿著盛装,当然,盛装已经十分凌乱,看来他们从一个甚么宴会回来之后,一直在喝酒,没有停过,我一进去,开门的刘丽玲,脚步歪斜,指著客厅上的一幅地毯:“他就倒在这里!他就倒在这里!” 白素过去扶住了她:“谁倒在那里?” 杨立群哈哈大笑了起来:“还有谁?当然是胡协成倒在那里。” 我不禁听得气往上冲:“杨立群,你虽然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但这并不是一件光荣快乐的事。” 杨立群一听,向我冲了过来,瞪著眼:“怎么不快乐?太快乐了,一刀、两刀、三刀,太快乐了,太……” 我看他简直已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对付这种酒醉的人,最好的办法,是使他清醒过来,所以,我也不和他再多说甚么,抓住了他的手臂,直拖他到浴室去,扭开了水喉,向他的头上便淋。 杨立群在开始的时候,拼命挣扎,但是我用力按著他的头,他叫了起来,叫了半晌之后,忽然他道:“你们淹死我,我也不说。” 突然之间,他讲了这样一句话,令我吓了一大跳,忙松了手,杨立群直起身子来,眨著眼,望著我,他的那种眼光,看得我有点发毛,唯恐他眼中看出来,我不是我,是一个甚么古怪的人,如“老梁”之类。我不由自主问道:“你认得我是谁?” 杨立群虽然讲话仍然大著舌头,可是经过冷水一淋之下,显然已清醒了许多:“当然认得,你是卫斯理。” 我听得他这样讲,才算大大松了一口气,我一面摇著他,说道:“你醉了,快上床睡吧。” 杨立群不理会我的摇晃,大叫了起来:“丽玲!丽玲!” 刘丽玲在客厅中大声应著,杨立群挣扎著要向外走去,我只好扶他出去,到了客厅,我将他推倒在沙发上,他立时弹立起来,我再将他推倒,如是者三四次,他才算安份点,坐了下来伸手指著刘丽玲:“将今天我们听来的故事,向他们说说。” 刘丽玲叫道:“别……说!” 杨立群道:“我要说……今天我们……参加一个宴会,有人讲了一个故事,真……有趣。”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相视苦笑。听喝醉酒的人讲故事,那真是无趣之极。 正在我要想法子,早一点离开他们之际,刘丽玲忽然尖声叫了起来:“别说,一点也没有趣,根本不是甚么故事。” 刘丽玲的神态,极其认真,好像杨立群要讲的故事,对她有莫大的关系。我感到很奇怪,白素也觉得刘丽玲的神态异样,忙道:“好,不说,人家的事,有甚么好听的!” 以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的感情而论,本来绝无理由为这些小事而吵起来,可是这时的情形,异特到了极点,我处身其间,只觉得有一股极其妖异的气氛,文字所难以形容于万一,所有完全不应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而且,发生得那么突然,那么迅雪不及掩耳,根本无法阻止,明知道这种事不应该发生,可是当时,就没有人有力量阻止这种事发生。 杨立群本来已被我按得安安份份坐了下来,这时,一听得刘丽玲这样讲,他又霍地站了起来,样子不但固执,而且十分凶恶:“我一定要说!” 他在说那句话的时候,声音尖利,盯著刘丽玲,像是看著仇人。 刘丽玲的身子,忽然剧烈地发起抖来:“你敢说?你敢说!” 杨立群笑了起来:“为甚么不敢?非但敢,而且非说不可。” 我和白素看到情形越来越不对,我先说道:“算了,我根本不想听。” 杨立群的态度更是怪异之极,盯著我,厉声道:“你一定要听,而且,你一定有兴趣听。” 白素道:“不,我们没有兴趣听。丽玲也不想你讲,你快去睡吧,你醉了。” 白素一面说,一面向我使了一个眼色,又作了一个手势。我明白白素这个手势的意思,她是要我一拳将杨立群打昏过去,好让这场争吵结束,等到明天酒醒之后,自然不会有事了。 我立时会意,而且也已扬起手来。我是一个武术家,要一下重击,将一个人打得昏过去几小时,轻而易举。可是,就在我扬起手来之际,杨立群陡地叫了起来:“那个女人,从山东来到本地,带了一笔钱,开始经营生意,眼光独到  ” 他的话令得我的手,僵在半空。杨立群急速讲的话,提及了“一个女人”,“从山东来”,“带了一笔钱”这些话,都令得我感到震动,他说的那个女人是甚么人呢?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也现出极其疑惑的神情,刘丽玲在这时,陡地冲了过来,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向杨立群。 我刚才已经说过,发生的事,全有一种妖异之极的气氛,没有一件是人所能料到的,而且,来得疾如狂风骤雨,迅雷闪电,令人连防范的念头都不容起。 刘丽玲忽然会恶狠狠跳起来,打杨立群一个耳光,这样的事,怎能想得到? 我就在杨立群身边,想格开刘丽玲的手,已经慢了一步,“拍”地一声,杨立群已经重重地挨了一掌。他大叫一声,退了一步,叫了起来:“我要说,我要说,就算你打死我,我也要说!那个女人做地产生意,发了财,她来历不明,根本不知道她姓甚么,从来也没有嫁人,只是收了几个乾儿子,她就是出名的翠老太太。” 杨立群一口气讲到这里,才停了下来。“翠老太太”这个名字,我们并不陌生,她是本市一个传奇人物,死了好几十年,她拥有许多地产,她有几个乾儿子,是十分有名望的富翁,有的已死了,有的还存在。 杨立群何以忽然讲起“翠老太太”的故事?真叫人莫名其妙。 刘丽玲历声道:“你再说!” 杨立群笑著,笑容诡异:“我当然要说,因为我认识这个翠老太太。” 刘丽玲转向我们,尖声道:“你听听,他在胡言乱语甚么?这老太婆死的时候,他还没有出世,可是他却说认识她!” 杨立群陡地吼叫起来:“我认识她。” 我忙道:“你认识她,也不必吼叫,不过,你不可能认识她!” 杨立群向我凑过脸来,酒气冲天,压低了声音,神情更是诡异绝伦:“我认识她!她带了七百两黄金和一些珠宝,离开了山东,来到本市,竟然发了财,人人都尊敬她,叫她翠老太太,谁知道她原来是‘破鞋’!” 杨立群的这几句话,讲得十分急骤,简直无法叫人打断他的话头。 而我听到了一半,已经完全呆住了。 杨立群说的是翠莲!“翠老太太”就是翠莲。 我也明白了刘丽玲为甚么一定不让杨立群说,因为她也知道“翠老太太”就是翠莲。翠莲当年,离开了家乡之后,不知所终,原来她一直南下,来到了这里,经营地产,成了显赫人物。 刘丽玲当然知道自己的前生是翠莲,所以她才不让杨立群说。 在这种情形下,我和白素真的怔呆了,我忙道:“这没甚么,本市这种传奇人物多得很,有一个巨富,就是摆渡出身。” 杨立群“桀桀”地笑了起来:“这个翠老太太,发了财,人人都对她十分尊敬,有谁知道她原来是一个妓女?” 刘丽玲尖声道:“你怎么知道她是一个妓女?” 杨立群道:“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认识她,我知道她是一个最不要脸的妓女,我  ” 我不等他再说下去,就强力将他拉过一边,在他耳际道:“你再说下去,刘丽玲就会以为你是神经病。你在透露自己的前生,这是你要严守的秘密,不然,刘丽玲会离开你。” 我的话十分有力,杨立群陡地一震,神智像是清醒了不少,但是他立即又问我:“为甚么丽玲不让我说?为甚么当席间有人提起这个翠老太太的时候,她也失态地不让人说下去?” 我知道这事,十分难以理解,我绝不能告诉他刘丽玲的前生就是“翠老太太。” 我只好道:“她当然不想听,谁想听一个对自己完全无关的故事?谁想自己心爱的人喝醉了胡说八道?你们快去睡吧。” 我在和杨立群说话时,同时注意刘丽玲的行动,看到她在大口喝酒,白素想阻止她狂饮,但不成功。刘丽玲已经醉得不堪,用力抛出了酒杯之后,人向沙发上倒了下去。 杨立群还在叫:“我认识她,她就是那婊子,就是她!就是她!” 我推著杨立群进卧室,将他放在床上,他又咕哝了片刻,才不出声。我回到客厅,和白素相视苦笑:“我们怎么样?” 白素道:“我看,要留在这里陪他们。” 这时,我做了一个决定:“由得他们去。” 我不知道照白素的意见,我们留下来,以后事情的结果会怎样。结果白素听了我的意见,以致第二天发生了可怕的事。是不是我们留下来,就可以免得发生这可怕的事呢?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就算我们留下来,这种可怕的事还是一样会发生。 将来的事,全然无法预测,将来的事,受各种各样千变万化的因素影响,全然是一个无法追求答案的求知数。 事后,我和白素再讨论事情的发展和结果时,我和白素的见解都一样。 我和白素离开刘丽玲的住所,才关上门,又听得杨立群发出了一下愤怒的怪叫声,接著,又是一下重物撞击的声音。 白素立时向我望来,她并没有说甚么,只是用她的眼色,作了一个徵询的神情。我伸手指著升降机,神情坚决,表示离去。 白素看了我的神态之后,略有惊讶的神色,但她并没有表示甚么,就和我一起走进了升降机。 事后,我们也曾讨论过我当晚的态度。 我自己也认为,当时坚决要离去,不肯留下来,这种情形,和我的个性不十分相合,白素在当时就感到奇怪。 白素当时感到奇怪,我却在事后对自己的行动感到奇怪,在当时,我觉得理所当然,一点也不觉得有甚么不对,也全然没有考虑到后果会如何。 当时这种自然而然的感觉基于甚么产生,我到现在,事情过去很久以后,还不明白。只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我和简云又提起了杨立群的事,这个心理学专家才提出一个解释。我也只好抱著姑妄听之的态度,不敢相信。 至于简云的解释是甚么,我会在后面详细复述他和我的对话。 我和白素离开了刘丽玲的住所,由白素驾车回家。照白素的说法,我在回家途中,神情十分轻松,在车中,不住抖著腿,吹著口哨,甚至哼著歌,像是忽然之间,了却了一桩多年未了的心事。白素一面开车,一面频频以惊讶的目光望向我,但是我却未曾注意。 到了家,我也一点睡意都没有。虽然躺在床上,可是双手反托著头,睁大了眼,直到白素大声喝问:“你究竟在想甚么!”(据她说,喝问到了第三遍,我才有反应。)我才陡地如梦初醒:“没甚么,我没想甚么。” 我一面回答,一面看到白素的神情十分疑惑,我笑了一下:“真的,我没想甚么。” 白素叹了一声:“我倒有点担心  ” 我挥著手:“担心甚么?怕杨立群和刘丽玲会吵起来,然后会  ” 白素的神情更是担忧:“如果两个人起了冲突,那……照他们前生种种的纠缠来看,可能……可能……” 我苦笑道:“我们无法二十四小时在他们身边监视,那就只好由得他们去。” 白素叹了一声,没有再说甚么,就躺了下去,熄了灯,我也在朦胧中睡去。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在感觉上,只是极短暂的时间,床头的那具电话,突然又像被人踩到了尾巴一样地叫了起来。 我弹坐了起来,睁大眼,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白素自然也被吵醒,揉著眼,我注意到窗帘缝中,略有曙光,大概是天才亮。 我一面骂著,一面拿起电话来,问白素道:“如果又是那两个王八蛋打来的,我不和他们客气!” 我所说的“那两个王八蛋”,自然是指杨立群和刘丽玲。 白素向我作了一个“快听电话”的手势,我对著电话,大声道:“喂!” 电话那面传来的声音,却不属于“那两个王八蛋”中的任何一个,而是一个急促的男人声音,先是连声道歉,然后才道:“卫先生,我是黄堂!” 我呆了一呆,黄堂,那高级警务人员!我吸了一口气:“黄堂,现在几点钟?” 黄堂道:“清晨六点十二分,对不起,我非找你不可,请你来一下,本来,这不应该由我处理,更不应该麻烦你,可是事情的当事人之一,是我们的熟人  ” 他说之不已,我已急得大吼一声:“快点说,别绕弯子!” 黄堂一连答了几声“是”,才道:“是这样,杨立群驾车,撞死了人。” 我一听,“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白素也听到了,她双手掩住了脸。 在那一刹间,我和白素的想法全是一样的。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杨立群报了前生的仇,他不是用刀子刺死刘丽玲,而是用车子撞死了她。 想到这一点之际,我张大了口,除了发出“啊啊”声之外,讲不出别的话来。 黄堂继续道:“怪的是,被杨立群撞死的……那位女士……” 我呻吟了一声:“刘丽玲!” 黄堂听得我说出了“刘丽玲”的名字,像是陡地呆了一呆,才道:“为甚么会是刘小姐?不是她。” 我使劲摇了摇头,拉下白素掩住了脸的手:“不是刘丽玲,是谁?” 黄堂道:“是孔玉贞,杨立群的太太。” 当我听说杨立群杀了人(用车子撞死了人,也是杀人)而且被杀的人又是一个女人时,我想被杀的女人一定是刘丽玲。预知的,期待已久的悲剧终于发生,惊讶,难过,无可奈何。 可是被撞死的竟然是杨立群的太太孔玉贞!那令我感到意外之极,惊讶到了连“啊”的一声,都发不出来。 黄堂在电话中又接连地“喂”了几声:“你听到了没有?” 我像是一个刚跑完了马拉松的运动员,一面喘著气,一面用软弱无力的声音道:“是,我听到了,杨立群用车子撞死了他的太太孔玉贞。” 黄堂又像被我的话震动了一下:“卫先生,照你的说法,倒像是杨立群有意谋杀了他的太太。” 我的声音仍然一样软弱:“不是?” 黄堂略为迟疑一下:“有目击证人,据证人叙述,很难达成是谋杀的结论,应该是意外。” 我和白素望了一眼,思绪紊乱,我和杨立群分手,最多两小时,杨立群醉得不堪,怎么会驾车出去,撞死了孔玉贞的?孔玉贞在凌晨时分,又为甚么会不睡觉,在马路上面逛?真是难以令人相信。 我勉力定了定神:“如果是一件普通的车祸,虽然丈夫撞死了妻子,令人感到疑惑,又何必来通知我,也不必你来管!” 黄堂道:“本来是,出事之后,杨立群将自己锁在车子里,不肯出来。” 我有点生气:“可以撬开车门,拉他出来。” 黄堂苦笑了一下:“他用的那种车子,无法撬开车门,要弄他出来,只好动用电动切锯,我们又不想那样做,所以才想起了你。” 我已经在穿衣服:“好,在哪里?我立刻来。” 黄堂立时告诉了我一个地址。我一听之下,又呆了一呆,那地方,是一处相当热闹的市区,临近一间戏院,离刘丽玲的住所,和杨立群原来的家都相当远。我不但想不出杨立群何以会到那地方去,也想不出孔玉贞何以在清晨会在那里出现。 我又说了一句立刻就来,放下电话,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然后,向白素做了一个要她在家等我的手势,就匆匆离家而去。 当我驾车驶近出事地点之际,由于那里是交通要道,虽然时间还早,交通已相当繁忙,更因为出了事,有一截道路被封闭,所以车辆挤成一堆,相当混乱。几个维护秩序的警员,在叫其他的车辆改道,我的车子驶近前,一个警官迎了出来,俯下身,大声道:“黄主任等得很急,卫先生请快来。” 我点著头,驾车驶向前,转了一个弯,就看到杨立群的车子。 那辆车子,我有很深刻的印象。应该说是刘丽玲的车子。当日,刘丽玲就是驾著这辆车,才和杨立群勾搭上手的。 我也看到车中有一个人,双手抱著头,蜷缩在驾驶位上,车旁,有几个警方人员,正在用各种工具,想将车门弄开来。 黄堂向我急急迎来,我先向那些在车旁的人指了一指:“不必浪费时间,这种跑车的特点之一,就是它的门锁,不能用钥匙以外的东西打开。” 黄堂苦笑著,向车旁的各人挥了挥手,那些人都带著愤然的神色,退了开去。 我来到了车边,看著地上的血迹,车头有一盏灯被撞得粉碎,碎玻璃上,也有血迹,可知当时那一撞之力,极其猛烈。我也注意到,车子停的地方,在过了一个红绿灯位后不多远,大约是二十公尺左右。 自红绿灯位起,到车子停止处,有著极其明显的煞车痕,由此可知,车子撞到人的正确地点,就是在交通灯的位置上! 我略看了一下四周围的环境,就俯身去看车子中的杨立群。 杨立群一动也不动地蜷缩在驾驶位上,至少我到了之后,他没有动过,双手抱著头,将头藏在手臂中,根本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 我一面看他,一面用力拍著玻璃窗。杨立群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冷笑了一下,转身向黄堂道:“我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可以打开车门。” 黄堂道:“我知道,打碎一块玻璃,就可以打开车门,但是,动作不小心,会令他受伤。” 我叫了起来:“他撞死了一个人!他撞死了他的妻子!你也很清楚他的婚姻生活,那简直……简直……” 我本来想说“简直是谋杀”的,可是黄堂却止住了我。我在刹那之间,情绪会如此激动,当然有道理。杨立群和刘丽玲的恋情,早已公开,孔玉贞和他没有感情,人尽皆知。在这样微妙的关系下,如果说杨立群驾著车,“凑巧”撞死了孔玉贞,太过凑巧了。 我瞪著黄堂,怪他阻止我说下去,黄堂忙道:“有几个目击人证明,当时行人红灯,那几个人在等著,可是在他们身边的孔玉贞,却向前直冲。虽然那时并没有别的车辆,可是你看,那里有一个弯角,杨立群的车子,自那里疾转过来,速度相当高,但也没有超过限速,一转过来,恰好撞向闯红灯的孔玉贞,撞力十分猛烈  ” 我听到这里,闷哼了一声:“那几个证人  ” 黄堂道:“有各种不同的身份,有的是报贩,有的是公司经理,也有一个是某大亨的司机……等等,杨立群全然不认识他们。” 黄堂像是猜到了我想说杨立群可能收买证人,所以先解释给我听。我呆了一呆,照这样看来,纯粹是孔玉贞不遵守交通规则而造成的一项交通意外。 但我却不相信那是意外。 因我所知太多。我知道杨立群的前生是展大义。他曾经用十分狡猾的方法谋杀了前生是王成的胡协成。 而孔玉贞的前生,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在南义油坊中毒打小展的三个人中的那个拿旱烟袋的梁柏宗。 杨立群撞死了孔玉贞,我不相信那是意外。 我一面想著,一面拍著车窗,同时大声叫著。可是车中的杨立群,仍然没有反应。我已经顺手拿起一个工具来,要向车窗砸去。 这时,我想到:杨立群的行为,必需制止。 杨立群的行动,是疯狂的。 胡协成死在他的冷血谋杀,而杨立群所以要杀胡协成,是因为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 杨立群向我坦白他如何冷血谋杀胡协成,我已忍无可忍,只不过在法律上,却已无奈他何。 这时,他又杀了孔玉贞,而且在表面上看来,他又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这种事情如果发展下去,下一个被害者是谁?多半是刘丽玲,因为在前生,翠莲一刀刺进了小展的心口。 在刘丽玲之后,又是甚么人?王成、梁柏宗之外,还有一个曾祖尧! 这种情形必需制止!不能再任由杨立群去杀人,去报他前生的仇。 我抓在手中的那工具,是一个小型起重器,足可以打破玻璃,我扬起了起重器来,黄堂连忙叫道:“卫先生,等一等。” 我略停了一停,就在那时,车中的杨立群,忽然抬起头来,双眼之中,充满了茫然的神色。 他那种神情,我熟悉得很。当日,胡协成死后,在警局的口供室中,就一直维持著这种神情。所以,看到他又现出这样的神情来,更令我厌恶。我不顾黄堂的阻止,还是用力将起重器挥下来,击在玻璃上。一下将玻璃打得粉碎,破玻璃溅了开来,有不少溅在杨立群的脸上,造成了许多小伤口。 血自那些小伤口流下来,一丝丝,令得他的脸,看来变得十分可怖。 他像是陡然自梦中惊醒,叫了起来,声音十分尖厉,然后又急促地问道:“我撞倒了一个人,撞倒了一个人,那人呢?那人呢?” 他一面说,一面探头向外望来,像是想看被他撞倒的人在哪里。黄堂冷冷地道:“不必看了,被你撞倒的人,在救伤车到达之前,已经死了。” 杨立群张大了口,现出极其吃惊的神情,结结巴巴地道:“我……那人……是个女人?她突然……突然奔过马路,那时……分明是绿灯,我完全没有想到减速,也来不及,我撞上了她,立即停车,我……事情发生了多久?我是不是……昏了过去?” 杨立群反而向我们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我已经伸手进去,打开了车门,同时,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拉了出来,摇晃著他的身子,厉声问道:“我和你分手的时候,你已经喝醉了酒,你为甚么还要驾车出来?” 我的话,当然立即可以得到证明,因为杨立群直到此际,还是满身酒气,人人可以闻得到。 杨立群被我摇得叫了起来:“是的,我是喝了不少酒,可是我还能驾车,我一点没有违反交通规则,她突然冲出来,那是一个女人?” 他一再问及,被他撞倒的是不是一个女人,这一点,令我十分起疑,但是又抓不到他甚么破绽,我只好大声道:“不错,是一个女人,你可知道被你撞倒的是甚么人?” 我这样一问,杨立群陡地震动了一下,立时转过头去。虽然他立即又转回头来,可是刚才那一刹间他的吃惊神情是如此之甚,那绝瞒不过我。 为甚么当我提及他撞倒的是甚么人时,他会这样吃惊? 我心中疑惑,可是却又无法盘问他,我只好盯著他,他像是有意躲避我的目光,我不肯放过他,一言一顿,用极严厉的声音说道:“被你的车子撞倒,立即死亡的人,是你的太太,孔玉贞!” 杨立群一听得我这样说,所受的震动之剧烈,真是难以形容,我从来也未曾见过一个人因为一句话而震惊到如此程度的。 刹那之间,他的脸色变得如此难看,找不到一丝生气,他的眼中现出可怕的神色,口张得极大,急速地喘著气,简直就像是一条离了水的鱼,身子在剧烈发著抖,头发也因为颤抖而起伏。 他的样子,令得黄堂也吃了一惊:“你怎么了?” 杨立群的喉际,发出一种“荷荷”的声音来:“是真的,是真的!” 黄堂道:“是真的!” 在这里,我必需说明一下:杨立群连说了两下“是真的”,在黄堂听来,像是他在问我,刚才我所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在黄堂听来,“是真的”三个字之后,是一个问号。 这三个字,听在我的耳中,却有全然不同的感觉,在我听来,杨立群所说“是真的”三个字之后,是个惊叹号!那分明是他本来对某一件事,心中还有所怀疑,但是在听到了我的话之后,怀疑得到了证实,所以才会这样讲。 他本来在怀疑甚么?在我的话中,又证实了甚么呢?我实在忍不住,大声道:“杨立群,你究竟  ” 他不等我讲完,就用一种哀求似的目光望定了我:“别急,我会和你详细说。” 他这句话的声音压得十分低,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我用低沉而恶狠狠的声音道:“记住,你已经杀了两个人了!” 杨立群一听得我这样说,身子又剧烈发起抖来。在一旁的黄堂,显然不知道我和杨立群之间在办甚么交涉。 我指著被我打碎了的玻璃:“以后,用这样简单的办法就可以解决的事,别来烦我。” 黄堂连声道:“是,是。” 我向外走去,在经过杨立群的身边之际,我又压低了声音,狠狠地警告他:“别忘了你刚才的诺言。” 杨立群像是要哭出来,我不再理会他,迳自上了车。才驶近家门,就看到白素迎了上来,白素的神情有点异样,向著门,悄指了一指:“刘丽玲在里面,她已接到了杨立群的电话,杨立群告诉她,闯了祸,撞死了自己的太太。” 我吸了一口气,和白素一起走进去,一进门,刘丽玲脸色苍白,站了起来:“怎么样?是不是……警方会不会怀疑他谋杀?” 我闷哼了一声,胡协成死于杨立群的冷血谋杀,刘丽玲虽然不是帮凶,却在事后编造了一套假口供,使杨立群逃过了法律的制裁,这件事,我不很原谅刘丽玲。所以我一听得她这样问我,就忍不住道:“那要看是不是又有人肯替他作假证供。” 刘丽玲一听,脸色变得灰白,坐了下来。白素瞪了我一眼。我问道:“我们走了之后,究竟发生了些甚么事?他为甚么要驾车外出?” 刘丽玲摇头道:“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他出去了,我醉得不省人事,一直到被他的电话吵醒,直到现在,我还觉得天旋地转。” 我看了她一会:“昨天你们曾吵过架,你还记得不记得?” 刘丽玲道:“记得一点,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第一次。” 我俯近身去:“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我切切实实忠告你,快和他分手!他的神经不正常,你和他在一起,会有极大的危险!” 当我在这样讲的时候,白素在我的身后,不住地拉著我的衣服,示意我别讲下去。可是我却不加理会,还是把话说完。 我实在非说不可,当年,在南义油坊中出现过的一共是五个人,除了小展之外,全是小展的仇人,王成和梁柏宗已经死在杨立群之手,曾祖尧今世变成了甚么人,根本不知道,那么,下一个轮到的,除了刘丽玲,还会是甚么人? 我对刘丽玲的警告,简直已经不是“暗示”,而是说得再明白都没有。 由于我发出的警告太骇人,刘丽玲用极其吃惊的神色望定了我:“不,不,我不能和他分开,他……爱我,我也爱他。” 我不肯就此算数:“你明知他是一个冷血的杀人犯,你还爱他?” 刘丽玲尖叫了起来:“他……没有罪!胡协成算是甚么东西,这样的人渣,怎么能和他比!” 我又狠狠地道:“他又撞死了他的太太!当他凶性再发作的时候,下一个就会轮到你!” 我一面说著,一面伸手直指著刘丽玲。白素在一边,叫了起来:“太过份了!” 我仍然不缩回手来,她望著我的手指,身子发著抖,过了好半晌,才渐渐恢复了镇定:“不,我不会离开他,他也决不会离开我。” 我还想再说甚么,电话突然响起,白素走过去听电话,向刘丽玲招著手,刘丽玲忙起身,接过电话来,我和白素,都可以听到电话那边传来的杨立群的声音Qī.shū.ωǎng.。杨立群在大声道:“丽玲,有很多目击证人,证明完全不是我的错,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刘丽玲现出极其激动的神情:“谢天谢地,我马上来接你。” 她说著,放下电话,就向外直冲了出去。 白素叹了一声:“你刚才何必那样!” 我只觉得极度疲倦:“我只是不想杨立群再杀人。为了虚玄的前生纠缠而杀人。” 白素道:“这次事情  ” 我不等好心讲完,就叫起来:“我不相信是意外,绝不相信。这一对狗男女,他们所讲的话,我没有一句相信。”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神态激动得不寻常,她反问了一句:“不相信到何种程度?” 我想也不想,就脱口道:“那是早就计画好了的!甚么同一的梦,前生的事,全是一片胡言!目的就是要杀掉胡协成和孔玉贞,又可以令得他们逍遥法外。” 白素的神情极吃惊:“你太武断了,他们两人,在我们家门口认识,而杨立群又曾不辞万里,去追寻他的梦。” 我仍然激动地挥著手:“谁知道!或许这也是他们早安排好的!” 白素断然道:“绝不会。” 我瞪大了眼:“不管怎样,我不相信他们,也要制止杨立群再杀人。” 我一面说,一面已准备向外走去,白素道:“你准备到哪里去?” 我已经走到了门口,回头,大声道:“我去调查一下,孔玉贞为甚么一大早会到那地方去,叫杨立群撞死。” 白素叹了一口气:“似乎不关我们的事?” 我的声音更大:“当然关我们的事,杨立群已经杀人两个人,根据他杀人的理由,至少刘丽玲也会被杀,怎么不关我们的事?” 白素又叹了一声,用很低的声音道:“你不应该否定他们如今的纠缠,和他们的前生无关。” 我道:“我不是否定,我只是说,杨立群没有权利杀人,他不能藉著前生的纠缠,而一再杀人。” 我再三强调著杨立群“杀人”,白素向我走了过来:“如果昨天晚上,我们不离开,杨立群当然不会驾车外出,也就不会导致孔玉贞的死亡  ” 我听得白素这样讲,略惊了一惊。接下来,我们所讨论的事,前面已经提及过,不再重复。我们的结论是,就算孔玉贞不死在今天早上,也会因为某种“意外”而死亡,而且,她的死亡,也一定会和杨立群有“直接关系”。 “直接关系”是白素的用语,要是照我的说法,我会说,孔玉贞迟早会被杨立群所杀。从胡协成、孔玉贞的遭遇来看,刘丽玲也毫无疑问,会被杨立群所杀,而我要尽一切力量阻止。 白素无可奈何,望著我离开,我似乎听到她在喃喃地道:“别硬来,有很多事情,人力不能挽回。” 我并没有停下来再和白素争论这个问题,而迳自向外走去。我想去调查孔玉贞的真正死因。如果我能够证明,孔玉贞死于杨立群的刻意安排,那么,就可以将杨立群绳之以法。杨立群要是被证明有罪,刘丽玲不会再爱他,那么,刘丽玲的生命,就有了保障。不然,只怕不论我说甚么,刘丽玲都不会相信,她有朝一日,会死在杨立群之手。 我驾著车,来到了杨立群的家  杨立群和刘丽玲同居之后,孔玉贞一直住在那幢小花园洋房。我才到门口,就看到屋子外,停著一辆警车,一个人正从屋内走出来,我叫了起来:“黄堂!” 黄堂转过身来,我已停下了车,自车窗中伸出头来望著他,他也望著我,我们两人的神情都显得十分惊讶,但在对望了片刻之后,又不约而同,一起笑了起来。 我下车,向他走去:“你来  ” 他同时也这样问我,我指了指屋子:“来了解一下,孔玉贞为甚么会到出事的地方去,你也为这个来的?” 黄堂点头道:“是,而且,已经有了结果。” 我忙问:“是杨立群约她出去的?” 黄堂摇著头:“不,屋中所有的佣人,还有孔玉贞的一个远房亲戚,他们全说孔玉贞一直有早起散步的习惯,每天都不间断。” 我怔了一怔:“散步散到闹市去?” 黄堂道:“那是孔玉贞的习惯。她习惯驾车外出,没有目的,停了车,就四处走走,有时,会在菜市附近,顺便买菜回来。我们已找到了孔玉贞的车子,停在出事地点附近的一个停车场。这件事,看来纯粹是一桩意外。” 我闷哼了一声:“是意外,你为甚么要来调查?” 黄堂现出无可奈何的神色:“由于事情太凑巧,杨立群杀了胡协成,又撞死了孔玉贞,而这两个人,正是他和刘丽玲结合的大障碍。” 我冷笑道:“不单只为了这个吧。” 黄堂想了一想:“是的。胡协成的死,我们有疑问,现在孔玉贞又死了,所以我才来查。” 我以前已经说过,黄堂是一个厉害角色,他在那样讲了之后,又望定了我:“你知道不少内情,是不是?” 我维持著镇定:“内情?有甚么内情?我和你一样,觉得胡协成和孔玉贞的死,对杨立群太有利了,而两个人又恰好一起死在杨立群之手,所以感到怀疑。” 黄堂叹了一声:“我感到,这两个人都是被杨立群谋杀的。” 我心中暗暗吃惊,表面上不动声色。虽然我觉得黄堂的推论十分接近事实,我也跟著叹了一声,道:“只可惜‘感到’不能定罪。” 黄堂现出十分懊丧的神情:“我一定会继续查。”他顿了一顿,才又道:“如果世上有十全十美的犯罪,那么,杨立群这两件案子就是典型。” 我没有说甚么,报之以苦笑,呆了片刻,我才又问道:“照你看来﹐孔玉贞的死,全然是意外?” 黄堂道:“从所有的证据看来,那是意外,警方甚至不能扣留杨立群。” 我“啊”地一声:“要是这样  ”我的思绪十分紊乱,在讲了一句之后,不知如何说下去才好,只好乾笑著:“那我可以立刻找他详谈。” 黄堂瞪了我一眼:“你想在他口中得到甚么?想他自己承认杀了孔玉贞,是蓄意谋杀?” 我本来想说“是的”,但是这两个字,在喉咙里打了一个转,又咽了下去,迳自走开。回家之后,我就开始找杨立群,我知道杨立群和刘丽玲离开了警局。他们家里的电话没有人听,办公室则说他并没有上班。 最十一部:事情终于发生了 我一直试图和杨立群接触,白素也在找刘丽玲,这两个人,好像在空气中消失了一样。一直到了午夜时分,我再打电话到刘丽玲的住所,那时,全市的晚报已经刊登了孔玉贞因车祸致死的消息。 这一次,电话总算有人接听了,我听到了杨立群极疲倦的声音:“看老天份上,别来烦我了。” 我忙道:“我没有烦过你,我不是记者,是卫斯理。” 杨立群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是你!” 我道:“是我,我一直在找你。如果你太疲倦的话,我们改天再谈。” 杨立群却急急叫了起来,道:“不!不!”他的这种反应,很令我感到意外,我还没有接口,他又道:“现在,我就想和你谈谈,你等一等。”他讲到这里,像是放下了电话,走了开去,没有多久,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丽玲睡著了,我立刻来你这里。” 我不知道杨立群何以这样心急要来看我。本来我说想找他谈,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放下电话,向著在楼下的白素叫道:“杨立群说他立刻就要来,他来了让我来应付他。” 白素答应了一声,我也下了楼,在客厅中来回踱步,等著。 比我预算的时间来得早,我就听到了汽车在门口的急煞车声,我连忙打开门,看到杨立群正下车,脸色苍白,向我走来,隔得还相当远,一蓬酒味,就喷鼻而来。看这样子,他像是一整天都在喝酒。我过去,想扶住他,但是他的神智倒还清醒,推开了我的手:“我没有醉。”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指著我:“我所想的,所说的,全在清醒状态之下进行的。” 我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请他进去,在他还没有坐下来之前,我就在他的身边,低声道:“今早的事,不是意外?” 我以为我的话,一定会引起杨立群的极大震动,谁知他听了之后,只是茫然地望了我一眼:“原来你早已猜到了。” 他那种冷静的神态,令得我极其激怒,我一伸手,就向他的衣领抓去,想将他提起来,狠狠给他两个耳光。可是我的手才扬起来,就有人在我的手肘上托了一下,令得我的动作,一下子失去了准头,手臂变得可笑地向上挥了一挥。我回头一看,托我手肘的,正是白素,她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听杨立群讲下去。 杨立群像是根本不知道他自己的态度差点捱了打,神情依旧茫然:“不是意外,我是有意撞死他的,我恨他,他害我,打我,我一定要报仇,我看到他在前面,我用力踏下油门,撞过去,看到他被撞得飞起来,看到他的血溅出来,我感到快意……” 他说到这里,急速喘起气来,我越听越吃惊,大喝一声:“你说的是谁?” 杨立群道:“梁柏宗,我撞死了他。” 这一下,我实在忍不住了,“拍”地一声,在他脸上,重重打了一掌,厉声喝道:“你撞死的是孔玉贞,不是甚么梁柏宗!” 杨立群抚著被打的脸,他这时的神情,不是痛苦,也不是愤怒,反倒是一种极度的委屈:“我以为你会明白,孔玉贞,就是梁柏宗。” 我更加怒气上冲,声音也更严厉:“见你的鬼。” 杨立群喃喃地道:“是的,也许我见鬼了。” 我疾声道:“杨立群,你那见鬼的前生故事,不能掩饰你谋杀的罪行,再也不能。” 杨立群发出了一连串苦笑声:“你错了,我根本不知自己驾车外出时会遇到甚么人,我只是因为和丽玲有了第一次争吵,心中觉得不痛快,所以想驾车出去散散心。谁知道突然之间,我看到了梁柏宗,看到了他之后,我就忍不住  ” 他略顿了一顿,才又道:“那情形,就像是我看到了胡协成之后一样。” 我被他那种无赖的态度,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白素道:“杨先生,你的意思是,在你的前生,梁柏宗曾经害你,所以你才要撞死他?” 杨立群居然毫不知耻地大声道:“是。” 白素叹了一声:“那么,我不知道你要是遇见了那四个皮货商,你会怎样?” 杨立群一听,低下头去,喃喃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包是毒药。” 他一直重复著那几句话,白素向我低声道:“你看他,这是极罕见的例子,一个人的前生经历,深深地侵入了他今生的记忆之中,造成了他严重的精神分裂,使他一下子是杨立群,一下子是展大义。” 我苦笑了一下,白素还有这样地冷静去分析他的心态,我说道:“他喜欢怎样分裂,是他的事。可是他却将人家也当作是精神分裂症患者,随意凭他的判断杀人。” 我的话,讲到后来,提高了声音。杨立群陡地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不!我不是随便杀人的,他们害我,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毒药,那四个……四个皮货商人,就算他们见到我……他们也不会杀我,他们该去找给我毒药的人。” 杨立群的神情,又变得疯狂,我毫不客气地伸手,在他的胸口,用力推了一下,令得他坐回沙发,然后,我俯下身,双手按在沙发的扶手上,和他面对面:“胡协成和孔玉贞的前生是甚么人,只不过是你的想像!” 杨立群大声叫了起来:“不!” 我几乎忍不住,我实在想告诉他,他如今最爱的那个女人,就是前生杀了他的人。 一定是我的神情,变得十分异样,白素陡地叫了起来,她看出了我的心意,所以她叫道:“别乱说话!” 我怔了一怔,面肉不由自主地抽动著。杨立群极激动,我的神情,白素的喝阻,他全然未加注意,他只是想站起来,由于我俯身阻挡在他的身前,他站不起来,挣扎了几下,仍然坐著。 他的脸涨得通红,尖声叫道:“不!他们的确是!我,我不是胡乱杀人,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了刘丽玲就是翠莲,我并没有杀她的念头。” 杨立群陡然之间,讲出了这样的话来,我和白素两个,真是吓呆了。 这是我们两人用尽一切方法想保守的秘密,可是他却早就知道了。 我陡地后退了一步,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讲不出。杨立群站了起来,喘著气,声音极大:“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想不到吧!” 杨立群道:“我和翠莲,今生一定会有纠缠,会认识,我要找的人,就日夜在我身边!” 由于一刹那之间的震惊是如此之甚,所以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接口才好,一直等他讲完,我才道:“别胡思乱想,怎么可能?” 我的话,连我自己听来,也软弱无力。杨立群一听,立时“哈哈”大笑:“胡思乱想?绝不是,我早就看出来了,每次,我从前生恶梦中醒来,她也一样,她和我同时做梦,在她杀了我之后,一起醒来。有好几次,我梦醒之际,根本就和还在梦中一样,在我面前的,不是刘丽玲,简直就是翠莲!” 白素苦涩地道:“杨先生,你实在该去看看精神病医生才好,我认为你的精神,极不正常。” 白素的话,同样软弱无力,杨立群又笑了起来:“你们怕甚么?怕我会杀了丽玲?告诉你们,我决不是胡乱杀人,我知道了之后,对丽玲一点也没有恨意,还是一样爱她!”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实在没有任何话可说,杨立群向外走去。 他到了门口,才转过身来,大声道:“我的事,由我处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太多因素了,连当事人自己也不了解,别说外人,所以,你们别替我担心。” 他说完了话,姿态像是一个大演说家一样,挥著手,疾转身,挺胸昂首,走了出去。 我和白素只是身子僵硬地看著他走出去,一句也讲不出来。我们并不是没有应变经验,但事情变到这种程度,我们一点办法也拿不出来。 在他走了之后,我们又呆立了很久,我伸手在脸上,抹著因为震惊而冒出来的汗:“原来他早知道了。” 白素苦笑:“所谓早知道了,我想其实也不过是这两天的事。孔玉贞出事的那晚,杨立群和刘丽玲都喝醉了酒,当晚杨立群对刘丽玲的神态言语,就十分奇特,他可能是到那时才肯定的。” 我无目的地挥著手:“奇怪得很,杨立群知道了,但是却并不杀死刘丽玲,他说,他对刘丽玲,一点恨意都没有!” 白素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 我又道:“这种情形,能维持多久?说不定到了哪一天,他们两人,又因小故起争执,杨立群会突然想起,刘丽玲就是翠莲,突然之间,他又会变得神经失常,杀了刘丽玲!” 我讲得十分严重,白素听了,也悚然吃惊,来回走了两步:“我们还是要通知刘丽玲,至少也应该让刘丽玲知道这种情形!” 我道:“当然。” 我一面说,一面指著电话:“通知她。” 白素立时拿起电话来,拨了号码,放下,再拨:“在通话。” 我有点坐立不安,白素一直在打电话,时间慢慢过去,我吸著烟,一支又一支。 足足有半小时之久,刘丽玲的电话仍然打不通。不是没有人接,而是一直在通话中。 我用力按熄了一个烟蒂:“不对,杨立群来的时候,说她正在熟睡,她和甚么人讲电话,讲那么久?杨立群也该回去了,她为甚么一直在讲电话?” 白素皱著双眉,说道:“那我们  ” 我用力打了自己的头一下:“二十分钟之前,我们就应该直接去,不打电话。”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们一起向外冲出去。午夜的街道相当冷清,我驾车,横冲直撞,直驶向刘丽玲的住所。车子几乎直冲进大厦的大堂,将大厦的看更人吓了一大跳。 冲进了电梯,当我伸手出去按电梯的按钮之际,我的手指,甚至在微微发著抖,白素的脸色,也出奇地苍白。我们两人心中,都有一种极强烈的预感,感到会有意外发生。至于为甚么有这样的预感,谁也说不上来。 电梯停下,我先一步抢到门口,伸手按著电铃。我们可以清晰地听到,铃声一下又一下响著,就是没有人应门。 我望向白素,白素取下了她的发夹,我让开了些,仍然按著门铃由白素去开锁。 几分钟后,白素将门锁弄开,她旋动门柄,推了推门,门拴著防盗链。这证明屋内有人,屋内有人而不来应门,这表示甚么? 我在刹那之间,只觉得一股凉意,透体而生。 要撞开这样的一条防盗链,轻而易举,我侧了侧身,一下子就将门撞开。 将门撞开之后,我几乎没有勇气走进去,反手握住了白素的手,我们一起走进去。 客厅中没有人,一切看来都很正常,卧室的门关著。客厅中十分静,我和白素心情极度紧张,屏住了气息,静得可以听到我们两人心跳的声音。 客厅里没有人,令得我略为镇定,我在想,或许他们两人都喝醉了,所以听不到门铃声,也听不到撞门声。他们不在客厅,那一定在卧室。 我大声叫道:“杨立群!”一面叫,一面走向卧室。 我用力去拍门,我大约拍了至少有二三十下,起先,门内一点反应也没有,接著,就听得自卧室之中,传出了一种奇异之极,令人听了毛发直竖的声音,像是叫声又不像叫声,像呻吟又不像呻吟声。一听到了那种声音,我和白素两人,都不由自主,身子发颤,我更忍不住发出了一下大叫声,用力去撞门。 撞到第三下,门就撞了开来,我和白素,同时看到了卧室中的情形。 一看到了卧室中的情形之后,我们全都僵呆了。那是真正的僵呆,刹那之间,我们像是被钉在地上一样,动也不能动,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心中不知有多么乱,在极度的紊乱之中,我只想到了一点:我们来迟了。 我们来迟了! 事情已经发生了! 我们来迟了! 由于极度的混乱,我记不清是我还是白素打电话报警的,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看到电话,在床头几上的电话,电话听筒垂下来,在床边晃动著,这是我们为甚么打电话而打不通的原因。 事情自然经过调查,经过整理,如何发生,总算有了眉目,以下是事情发生的约略经过,自杨立群离开家,来和我见面起,到事情发生止。 真正的经过情形,是不是这样子,当然没有人知道,因为两个当事人之一死了,另一个人讲的,没有人可以知道是真话还是谎话。 为了容易了解起见,我用两个当事人直接出场的方式来将经过写出来。事情的两个当事人,当然是杨立群和刘丽玲。 再重复一次,用这种形式写出来的经过,是不是真正的事实,无法证实,因为事情的经过,是由一个当事人讲出来的。 杨立群看到刘丽玲熟睡,离家赴约。刘丽玲在他离去的一刹间就醒来,可能是由于杨立群离去时的声音,弄醒了她。 刘丽玲醒来之后,看到杨立群不在身边,就叫了几声,没有人答应,她就披著睡袍,从卧房来到客厅,客厅也没有人。 那一天,刘丽玲将杨立群自警局接走之后,一直在逃避著和他人接触(我一直在找他们,也直到午夜才找到),晚报上刊登的消息,孔玉贞的死,全都令他们感到极度的疲倦。 刘丽玲一面打著呵欠,一面又叫了两声,推开厨房的门看了看,也没有人,这令得她感到十分愤怒,杨立群竟在这样的时候,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她。 刘丽玲走进了厨房,打开冰箱,取出了一只苹果,顺手拿起了一柄水果刀,回到了卧室。她将苹果放在床头柜上,手中持著刀,开始打电话,就将刀放在电话旁,正在打电话的时候,杨立群回来,看著刘丽玲。 杨立群耐心等著,等到又过了十分钟,刘丽玲还是在讲电话。 (那时候,大概是白素已开始打电话给刘丽玲而打不通的时候。) 杨立群感到十分不耐烦,刘丽玲在电话中讲的,又是十分没有意义的话,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叫道:“别讲了好不好?” (这是整件事件中,唯一可以获得证实的一件事。和刘丽玲通电话的那个女人,事后,说她在电话中听到了杨立群大声叫刘丽玲别再讲了,她感到害怕,所以立时放下了电话。) 刘丽玲突然之间听不到对方的声音,自然知道是听到了杨立群呼喝的,那令得她更为不快,她用力抛开了电话,坐了起来:“从甚么时候起,我连打电话都不可以了?” 刘丽玲将电话听筒抛了开去,而不是放回电话座,所以白素的电话,仍然一直打不通。) 杨立群盯著刘丽玲:“我回来了!” 他说“我回来了”的意思,十分显明,那是在告诉刘丽玲,他回来了,刘丽玲的注意力就应该放在他身上,而不应该再打无关紧要的电话。 刘丽玲的反应,是一下冷笑,她不望向杨立群,偏过头去,站了起来。这时,杨立群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过去,一伸手,抓住了刘丽玲的手臂,用力一拉,将刘丽玲拉了过来。 杨立群用的力道极大,令得刘丽玲的手臂生痛,同时,杨立群的这种态度,也令得刘丽玲更不高兴,她大声道:“放开我!” 杨立群也大声说道:“不,我不会放开你,我爱你!” 杨立群的话,本来是十分动听的情话,可是刘丽玲却挣扎著,叫道:“放开我!” 杨立群非但不放开她,而且将她抓得更紧,又想去吻她。刘丽玲挣扎向后,杨立群跟著逼了过来。当刘丽玲退到了床头几前,没有了退路,杨立群像是胜利者一样,哈哈地笑著,要强吻,刘丽玲的手伸向后面,抓到了那柄放在电话旁的水果刀。 她一抓刀在手,水果刀极其锋利,无声无息,刺进了杨立群的胸口。 水果刀刺进杨立群的胸口。他们两人的身子几乎紧拥著,杨立群陡地震动了一下,望向刘丽玲,刘丽玲也望著杨立群。 刘丽玲一刀刺进了杨立群的心口,那动作、姿态,他们两人的位置,几乎就像若干年前,翠莲一刀刺进了展大义心口时完全一样。 我和白素,撞开了卧室门,看到的情形,和事情发生的一刹那,已经不同。杨立群已经倒在地上,一手握著心口,血自他的指缝中不断涌出来。 刘丽玲手中握著水果刀,血自刀尖向下滴,她的神情极其茫然地站著,动也不动。 我们看到了这样的情形,真是呆住了。 自从知道了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各有他们相同的怪梦之后,我们一直担心的是:杨立群知道了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会将她杀死。 可是如今我们看到的,却是刘丽玲杀了杨立群! 刘丽玲又杀了杨立群。 这个“又”字可能极其不通,但当时,在极度的震惊之余,我的确想到了这个“又”字。 翠莲杀了小展。 刘丽玲又杀了杨立群。 由于极度的震撼,当时,我不记得是我还是白素,在震呆之余,先叫了起来:“快打电话,召救伤车。” 那时,我们都看到,杨立群中刀的部位,显然是致命伤,但是他却还没有死。当我们进来之后,他的眼珠还能转动,向我们望了过来。 电话可能是白素去打的,因为我一看到杨立群眼珠转动,向我望来,我立时注意到了他眼神中的那种垂死的悲哀,和一种极度的悲愤和不服气之感。我连忙俯身,来到他的身前。 我一到他的身前,杨立群的身子陡地震动了一下,一伸手,抓住了我的衣襟。看来像是想藉著他抓住衣襟的力量而仰起身子来。 可是,生命正在迅速无比地离开他的身子,他已经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他只能紧紧抓著我的衣襟,口唇颤动著,竭力想说话。 我忙凑近去,只听得他用极微弱的声音,断续地说道:“为甚么?为甚么……她又杀了我?应该是……我杀她,为甚么……她又杀了我……为甚么?” 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杨立群的问题才好,面对著离死越来越近的杨立群,我连假造几句安慰他的话也说不出来。道理很简单,因为我不知道为甚么。 在前生,翠莲杀了展大义,为甚么在这一世,刘丽玲又杀了杨立群?杨立群的气息越来越急促,他陡地提高了声音,用一种听了令人毛发直竖、遍体生寒、充满了怨愤和痛苦的声音叫道:“为甚么?” 我被他的那一下叫声,弄得心中痛苦莫名,也不由自主叫了起来:“我不知道!” 杨立群的喉际,发出一阵咯咯的声响来,看起来,他的生命,至多只能维持半分钟。可是看他的神情,却还想在这半分钟之内,得到他那个问题的答案。 我实在不忍心再面对著他,上一生,展大义在极度的怨愤中去世,这一生,看来杨立群也要在极度的痛苦和不明中死亡。 我推开了他的手,并不站起身,就转过身去。 就在这时,我看到刘丽玲走向杨立群,她的神情已不再木然,而代之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怪异,她来到杨立群的身边,杨立群挤出了他生命最后一分力量,转过眼珠望向她。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真怕刘丽玲再过去刺杨立群一刀,我刚想阻止刘丽玲有任何行动,刘丽玲已俯下身,在杨立群的耳际,讲了一两句话。 那只是极短的时间,刘丽玲不可能多讲甚么,她至多只讲一两句而已。杨立群突然现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而且试图发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和同时发出“哦”的一声来。 可是,他只笑了一半,那一下“哦”的一声,也只发了一半,就紧接著,呼出了他一生之中最后一口气,睁大著眼,死了。 我身子有点僵硬,直起身来,看到白素走了过来,也看到刘丽玲向后退去。这时,由于情绪的极度混乱,一切都像是在梦境之中看慢动作镜头的电影。有很多细节,全部回忆不清。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突然像疯了一样,向刘丽玲扑过去:“你对他说了些甚么?快讲,你对他说了些甚么?”白素将我拉住,大声叫著我。 刘丽玲喘著气:“我会告诉你的,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不是现在!” 警车其实不应该来得如此之快,可是就在我和刘丽玲回答之间,警车的呜呜声已经传来。事后,较为清醒的白素,说我和刘丽玲之间,重复著同样的话,至少在一百遍以上,我们两人的情绪,都极度激动,以致不知道时间的逝去。 警车的警号声一入耳,我如梦初醒,震动了一下,向刘丽玲道:“你杀了他!” 当我讲出这四个字之际,我感到极度疲倦,声音听来,也不像是我所发出来的。 刘丽玲的神态,看来也极其疲倦:“是的,我杀了他,可是他进袭我,像疯子一样地进袭我,我没有法子,只好这样做,这纯粹是意外!”我苦笑,心想那得法庭接纳她的说法才好。 警方人员来到,以后所发生的琐碎的事,不必细表,刘丽玲在警局,在法庭上,始终只是那几句话,陪审团经过了破记录的三十小时的讨论,宣布刘丽玲出于自卫,不需负任何法律上的责任。 由于主控方面坚持,刘丽玲一直由警方看押。在这期间,我和白素,曾去看过刘丽玲几次,可是刘丽玲甚么也没有说,她甚至拒绝聘请更好的律师为她辩护,一副充满自信的样子。 当陪审团开始退庭商议之际,我和白素,都焦急地等著,陪审团有了决定,再度开庭,我和白素一起在旁听席上。 当陪审团宣布了他们的决定,法官宣判刘丽玲无罪之后,法庭上的各种哄闹声,怕是有法庭以来之最。反倒是刘丽玲本人,像是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一样,出奇的镇定。 庭警打开犯人槛,刘丽玲走出来,我和白素向她迎上去,她轻轻地抱住了白素:“我们走。” 我和白素保护著她,离开了法庭,逃开记者,登上车子。 在车上,刘丽玲道:“能不能到先府上打扰一下?” 白素道:“当然可以。” 讲了这一句话之后,刘丽玲的神情,就陷进了沉思之中,一直进了屋子,她都未曾开过口。 进了屋子之后,白素给了她一杯酒,刘丽玲一口喝乾。她喝的太急了一些,以至酒顺著她的口角,流了出来。在她用手抹拭口角之际,白素突然问道:“甚么时候起,知道他就是你恶梦中的展大义?” 我本来想问刘丽玲同样的问题,白素既然先我一步问了,我自然不再问,只是等候她的答覆。 刘丽玲道:“在那天晚上的前几天。” 我怔了一怔:“所谓‘那天晚上  ’是  ” 刘丽玲道:“就是他一定要讲翠老太太的事给我听,而我坚决不愿意听的那个晚上。” 我“哦”地应了一声,就是那一天晚上,他们争吵得极为剧烈,我和白素离去,杨立群后来,清晨驾车外出,撞死了孔玉贞。 白素向刘丽玲靠近了些:“他告诉了你他的梦?” 刘丽玲摇著头:“没有,每次当我在恶梦中醒来,总可以看到他的眼睛中那种神情,和我在梦中看到的小展的眼神完全一样。渐渐地,我明白了,我们两个人进入梦境的时间完全一致,前生的事,同时在我们两人梦境之中重现,我就开始去搜集资料,开始追寻  ” 我听到这里,不禁苦笑了一下:“你也开始去寻你的梦?” 刘丽玲咬著下唇,点了点头:“是的,不过我没有像他那样,到梦境发生的地方去,我只是搜集他的各种行动资料。很快,我就发现他曾到过的那地方,做过一些怪异的事情。同时,我也莫名其妙地对那个传奇人物翠老太太发生兴趣,也搜集了她不少资料,很容易就使我明白了翠老太太是甚么样的人。” 我苦笑了一下,问道:“翠莲?” 刘丽玲道:“是的,也就是我的前生。” 我和白素两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刘丽玲道:“同时,我也明白,我和杨立群相识、相爱,并非偶然,那是一种因果,由于我们前生有这样的纠缠,今生一定会相识!” 我喃喃地道:“就像你和胡协成,杨立群和孔玉贞一样?” 刘丽玲道:“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和白素齐声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  ” 刘丽玲不等我们讲完,就接了下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今生,他应该杀掉我才是,对不对?” 这个问题,玄妙到了知识范畴之外,但是在因果,或是逻辑上,又的确该如此。 刘丽玲问了一句之后,接著又道:“我和杨立群,都不知是甚么原因,有一部分前生的经历,进入了我们的记忆之中。可是我和他,都没有再前生的记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 我呆了一呆,不明白,看白素的神情,一片茫然,显然也不明白。 刘丽玲作了一个手势:“我们都不知道再前生的事,或许,在再前生,他对我所做的坏事,要令他死在我手里两次?” 我和白素两人,一听之下,不约而同,一起站起,发出了“啊”地一声,又坐下,半晌说不出话。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在他临死之际,你对他讲的,就是这句话?” 刘丽玲点著头:“是的,我看到他在临死之前的神情,那样怨愤,那样不明不白,心中很不忍。本来我也不能肯定,只是姑且这样对他讲一讲。可是,他在临死之际,脑际一定有异常的活动,可能在那一刹间,连再前生的记忆,都进入了他的脑中,所以他立刻明白了,明白得极快又极彻底,这证明了我的推测没有错。” 我发出了一连串的苦笑声:“前生已经极其虚无缥缈,何况是再前生!” 刘丽玲的话,逻辑上无可辩驳,我和白素只好怔怔地望著她。她掠了掠头发:“我要告辞了,我早已办好了欧洲一个小国的移民手续,我想,我们以后,可能没有机会见面了。” 她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在她快到门口之际,我叫住了她,说道:“刘小姐,你和杨立群之间的事,本来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然而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扯在里面  ” 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她已经道:“不会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要的就是她这句话,我立时道:“好,那么,请告诉我,我的前生,和你们有甚么纠缠?” 刘丽玲摇著头:“对不起,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说完之后,就一直走了出去。 刘丽玲一定立即离开了这个城市,因为第二天,再想去找她,她已经踪影不见了。 一直到隔了很久之后,我又和简云会面,谈起了刘丽玲、杨立群、前生、今世这许多玄妙的问题。也提及了那一天晚上,我态度不明,坚决要离去的事,我道:“难道我的前生,和他们真有纠葛?” 简云笑了笑:“我看一定有。” 我有点气恼:“那我是甚么角色?在南义油坊中毒打小展的一共有三个人,还有一个好像并未出现,我总不成会是那个人!” 简云道:“当然不会是那个人,照我的想法,你可能是那四个皮货商人被谋害之后,历年来追查这件案子的办案人员中的一个!你前生是一个办案人员,这一点,和你今世的性格,也十分相似!” 我向著简云,大喝一声:“去你的!” 简云拍著我的肩:“我只是猜猜,别认真。你对自己的前生,一点记忆也没有,但是你那天晚上的行为,的确有点怪,不知是甚么力量促使你那样做,这一点,你总不能否认吧。” 我只好喃喃地道:“谁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简云也叹了一声:“是的,我们不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寻梦”这个故事,就在我和简云的感叹声中结束。 还有三点要说明,第一点:一九八○年八月,全世界有关方面的科学家,集中开会,研究人为甚么要睡眠、会做梦,但没有结论。 第二点,越来越多的科学家、心理学家坚信在经过催眠之后,某种感觉特别强烈的人,可以清楚说出他的前生经历,已经有不少具体的例子可供参考。 第三点,前生的事,会不会影响到今世?我们谁都曾爱过人,被爱过,世界上那么多人,为甚么会偏偏遇上了,相识了,恋爱了,难舍难分了?总有点原因吧。 至于是甚么原因,谁知道?至少我不知道。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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